口述 徐传翎 杨守来 整理 周华诚 许炳章
每年四月这一天，我都要喝上两盅老酒，不为别的，就为纪念。人老了，经常要回忆过去，一回忆过去，就免不了要流眼泪。算了算了，今天咱们不讲那些，我给你讲讲高兴的事情，什么高兴事？
60年前的这个晚上，我们摸黑坐上“渡江第一船”，解放南京，占领总统府，推翻蒋家王朝。
这可是解放战争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可很多人不知道，到底是谁打下南京、打下总统府的。“百万雄师过大江”，在这个背景下，我，华野第35军103师侦察连机枪班班长，入伍4年；他，杨守来，华野第35军103师侦察连侦察员，入伍5年——我们一起亲历了那个重大的历史时刻。
找船！找船！浦口江边，我们到处找船。我在小河岔芦苇丛中找到一条小渔船，大家高兴坏了
打下“三浦”还来不及喘口气，我们就接到命令：准备渡江！战争发展瞬息万变，这命令来得很突然。
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后，国民党主力部队几乎就完了。1949年4月21日，我军百万雄师在千里长江上，分成三路过江。原本我们35军的主要任务，是攻占跟南京隔江相望的“三浦”（就是江浦、浦口、浦镇），配合中集团部队过江。
就在这时，南京地下党发来情报，说南京那边兵荒马乱，当官的人都要逃走了。军政委何克希派杨守来转告军长吴化文，吴化文传下口头命令：马上派人想法渡江，把情况摸清楚！
我们是侦察连，我们不去谁去！马上找船。从江北面的浦口，到江南面的下关，河面2500米。国民党封江，没有路也没有桥，船只不是被毁，就是被拖到国民党防守严密的地方，找船十分困难。除了木排以及农民用来采菱抓鱼的木盆，我们什么工具也没有。
找船！找船！浦口江边，我们到处找船。4月22日下午，我在小河岔芦苇丛中找到一条小渔船，大家高兴坏了，赶紧报告师部。师部派侦察科长沈鸿毅前来，让我去找船主。船主看到几个当兵的，吓坏了，以为是自己藏船，国民党兵找上门问罪了。
我看到他这么害怕，连忙说：“老乡，不用怕，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想借你的船渡江，打到南京去。如果损坏了船，我们会照价赔偿。”船主这才放下心。
有了船，我们就能渡江侦察敌情了。一条小船只能坐五六个人，大家都争着上。最后，由便衣排排长何鹏带队，孙晋海、魏继善、尹鸿亮、周建喜，总共5个人上。
为什么我没得上？时间紧迫啊，我找船的时候穿着军装，上船要穿便装，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我心里不爽快，可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捷克式机枪拿出来，交给尹鸿亮，目送他们上了小船。
这一去，危险重重，江对岸是敌人的地盘，上船的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们的任务很明确：第一，弄清国民党撤退虚实；第二，最好在江南搞到大船。
5个人立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决不回来。他们把私人物品上交了，只带枪和子弹。首长问，你们还有什么要求？他们想想，没什么要求，坚决完成任务！
小船划过江心，发现国民党军舰，我江北炮兵立即炮击掩护，敌舰转头就跑。小船平安靠了岸
夜幕降临，军、师领导都在码头上候着。船主带着十五六岁的儿子，7个人一起划船渡江。此时正值长江汛期，船主告诉他们，一定要坐稳，不能乱动。
何鹏、孙晋海、魏继善，他们都还健在，六七年前，我们专门听他们讲过这段经历。
小船在滔滔长江上颠簸，向下关电厂方向驶去。小船划过江心，一艘国民党军舰来了，大家马上握紧枪，做好战斗准备。我们江北炮兵阵地也发现敌舰，立即炮击掩护，敌舰转头就跑。半小时后，小船平安地靠了岸。
上岸后，他们迎面碰到一个中年人，双方对视一下，用暗号接上了头。中年人把他们带到食堂，叫伙夫做了蛋炒饭。
还是他们，过了江还有蛋炒饭吃。我们呢，全在江边守着，根本没顾上吃饭，肚子饿也不晓得。
接头的中年人是下关电厂的副厂长。下关电厂在当时是大型的火力发电厂，是宋子文的私人财产，这里早有地下党组织。这些地下党员，隐藏在敌人的心脏，跟敌人作斗争。对了，这里你要记上一笔：蒋介石曾下令在撤离时把下关电厂炸掉，是地下党的同志花了20两黄金买通了执行任务的军官，才保留下来的。
何鹏他们在食堂匆匆吃了晚饭，地下党同志带他们到了一间小屋，通报情况：南京很乱，国民党政府官员大部分逃走了，李宗仁也走了。当时蒋介石已经被迫宣布下野，回到了奉化溪口老家，李宗仁行使总统职权，而实权还掌握在蒋介石手里。
江边人山人海，几个部队都到了。有了小火轮，该谁首先渡江去占领南京，又争得脸红脖子粗
情况摸到了，大船怎么搞？孙晋海、魏继善从厂区出来，发现江堤上有国民党兵在巡逻，还有零零星星的枪声，沿江码头听得到国民党炸船的声音。他们去找原来的小渔船，发现小渔船也不见了！正焦急时，魏继善、孙晋海发现江边有一艘小火轮！
这条小火轮是下关电厂运煤的船，叫“京电号”。副厂长马上打电话，派了部车，把船老大找来，又找了几个年轻小伙计，有的运煤、有的运柴，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小火轮发动起来。他们赶紧上船，往回开，小火轮行驶到江中心，南岸的国民党兵向小火轮开炮了，我军炮兵也立即开炮，就在这阵阵炮弹的轰炸声中，小火轮有惊无险，很快驶回了浦口。
浦口这边，师部领导、侦察连的同志都在江边焦急地等待。“我们搞到船了！”晚上10点多，在岸边听到这一好消息，首长高兴极了，连发三颗信号弹。军部决定，立即渡江，攻占南京，占领伪总统府。
这时候江边已经人山人海，几个部队都到了。至于该谁乘小火轮先渡江，又起了很大的争议，103师和赶到的104师争得脸红脖子粗。103师当仁不让：“小火轮是我们侦察连搞来的，理应我们103师先过江！”
104师的人急了：“按照原来部署，是由104师先渡江的，你们103师的主要任务是攻打江浦，配合渡江！怎么处处被你们抢了先？”
“江浦是我们103师打下来的，浦口也是我们打下来的，打得多么艰苦你们知道吗，伤亡700多兄弟在这里……”
战斗来临的时候，冲在前面的人，伤亡就大。但是那个年代，战士们激情高昂，大家都希望冲到最前面去。乘第一船去占领南京，是大家浴血奋战多年的梦想啊。
争不出结果，最后还是何政委作决定：103师侦察连先渡江！侦察科长沈鸿毅率领60多人，携带一部电台，马上出发！这是命令，104师的人虽然有想法，也没有再说什么。这60多人中，一个便衣排，一个武装排，一个机枪班，全部配备精良武器。
“占领南京后，立即攻占伪总统府！”多年以后，何政委讲起这段历史时说，“那是毛主席党中央直接下达的命令！”
凌晨到达总统府。一个俘虏说，我们才接到撤退命令，你们就过来了，难道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晚上11点，终于轮到我俩上船了！何政委特地交代，思想上要做好充分准备，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我们摸黑登上小火轮，机枪架好，子弹上膛，两只手紧紧把着枪，手心里都捏出了汗。小火轮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只开了20多分钟就到达了下关码头。可大家还是嫌慢，恨不得早一分钟打到南京，活捉蒋介石。
地下党同志准备了两辆大卡车在电厂接应。船工把船又开回浦口，运送后续部队。这艘小火轮一次运不到一个连，10次运不到一个团，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还在运部队。
南京城里到处有国民党残兵，为安全起见，我们以“万子会”名义进城。“万子会”是地下党控制的外围进步组织，负责南京的巡逻任务。“万子会”戴的是白袖章，我们将红袖章翻过来，也成了白袖章。带路的“万子会”人员也携带武器，他对我们说：“大家都弯下腰，遇到国民党兵盘查时，由我们出面答话。”
沈科长带一辆车去占领国防保密二厅。邢文禄副连长乘一辆车去占领总统府，我俩和何鹏、魏继善，都在这辆车上。
我们行驶到中山北路口时，有几个国民党兵在装运物资，看样子是准备逃走。看到大卡车，一个国民党兵来拦车：“你们是哪部分的？”“我们是万子会。”为了避免麻烦，尽早赶到总统府，我们就没有停车。
对方开枪了。我们拿起机枪、冲锋枪一阵扫射：“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缴枪不杀！”国民党兵听到是解放军，一个个愣在那里，乖乖地缴了枪。在新街口附近，又有一股国民党兵在抢东西，交火后，对方死伤多人，除了逃散几个，其余都被俘。
大卡车开到一个路口，迎面有两辆军用吉普车开来，前一辆气势汹汹地逼我们让路，非常神气。我们战士看到它这副样子，拿起冲锋枪一阵扫射，后面一辆赶紧掉头就跑，后来才知道，这两辆车是大特务头子毛森的卫队。
南京城内到处是枪声。从我们上岸，到攻占总统府，一路上经历了三次小战斗，一共俘虏国民党兵70多人。
凌晨一时，我们到达总统府。那些国民党兵根本想不到，我们解放军先头部队已经过江了。有一个俘虏说：“4月22日我们才接到撤退命令，你们解放军晚上就过来了，你们没有海军，没有空军，难道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我们103师侦察连占领总统府后留下了一件“杰作”
快到总统府，副连长下令准备战斗！我们架起机枪，握着冲锋枪，严阵以待。随后，我与何鹏、魏继善潜伏到大门口观察动静，发现里面没有守兵，只有一扇大门半掩着。我冲上去，猛地推开，大门响了一下，又陷入了静寂。我拿着枪，潜伏到大门北侧，发现里面还有两扇大门。我大声喊：“里面有人吗？”
一个50来岁的人走了出来：“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早来干什么？”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许动！”我们端着枪指着他。那个人一下子懵了，哆哆嗦嗦地说：“长官，我只是看门的。当官的都走了……”
我们又问他，其余人在哪里，他说都在睡觉。于是把大家都叫起来，由战士集中在一间房子里看守着。事后我们得知，在这些人里，有几个是国民党预谋留下来的潜伏特务。
我带了一个组四五个人，搜查总统府。总统府空空荡荡，长长的走廊里铺着红地毯，地上散落着纸张。
走到一间大房子前，带路人说，这是蒋总统就任的地方。我从窗外张望了一下，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走上楼梯，打开电灯，楼道非常气派，带路的人又指着一间办公室说，这是蒋总统的办公室。
“哦？蒋介石办公室？我们要进去看看。”我和大家对视一眼，打开办公室，里面果真气派，有两三间屋子，一尘不染，非常整洁，办公桌上笔筒都还摆在那里。
我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本精致的大画册，上面标题是“悼念黄将军伯韬”，有蒋介石的悼词，说黄伯韬将军在徐海大战中怎么怎么英勇，消灭多少多少共军，最后怎么为党国献身云云。
看了这个，我一股怒气冲上来。黄伯韬明明是我们的手下败将！黄伯韬部队被我军围困，103师正面阻击前来解围的国民党“王牌军”，对方是用美国装备“武装到牙齿”的，我们是小米加步枪，激战了三四个昼夜，伤亡惨重。我们一个师，到最后只剩不到一个团，三四千人只留下千把人，最后连炊事班的人也拿枪上战场了。黄伯韬被围堵，最后被我们击毙。
看到蒋介石把黄伯韬说得战功赫赫，我气愤地当场撕掉了画册！
我们的战士都是农村的，没见过这么豪华的办公室。这回我们轮流在蒋介石的座椅上坐了一下，享受一下“总统待遇”。清查物品时，杨守来从一个会议室里翻出两件呢子军装，给了我一件。衣服不用上交，我后来还穿着它到南京大街上照了一张相，那是我当时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
搜查完蒋介石办公室，再到一个很大的会议室，看到墙上挂着孙中山像、蒋介石像。大家又怒从心起，一边骂，一边把蒋介石像七手八脚拉下来，有的用脚踩，有的吐唾沫，有人建议把它烧了。杨守来说，这个蒋该死，拉泡大便涂在脸上，让它遗臭万年！
我不同意杨守来的做法。我说，拉大便臭不到蒋介石，因为他已经跑走了。我们应该把他的像倒挂起来，让后人知道，他是背叛孙中山的。这个建议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
把蒋介石画像倒挂，这是我们103师侦察连首先占领总统府留下的“杰作”。我后来看到有人写回忆录，还说是什么进步人士所为。
红旗插上总统府。陈毅对刘、邓说，我们来到南京，不去蒋总统办公室“瞻仰”一番，岂不“失敬”喽！
夜深了，几天没有睡觉的我们，坐在走廊的地毯上打了个瞌睡。
4月23日早晨，我们发现青天白日旗还在总统府的门楼上飘扬，何鹏拿起手枪打了一枪，旗绳是被打中了，旗还没有降下来。两个战士就爬上门楼，用刀割断旗绳，拉下来用脚踩了几下。
后来，战士们看到历史纪录片中有这样的镜头，几个战士把青天白日旗降下来，我们的红旗升上去。其实这是两天以后，举行入城仪式时补拍的。镜头中的战士是104师的，他们是4月23日上午接防的。
这一天，新华社向全世界发布消息，长江天堑已被我军突破，南京已被占领，蒋家王朝已经灭亡。
远在北平的毛主席读了“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号外，心情激动，挥毫写下：“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邓小平、陈毅、刘伯承、粟裕等渡江战役指挥部的领导，也是从浦口坐着小火轮到南京的。听说当时陈老总不肯坐小火轮，想坐战士们坐过的小船过江。邓小平说，这船是我们战士从南京搞来的，他们乘这条船第一批渡江的。陈毅说：“喔，是渡江第一船，那好，我就坐这条船过江。”
他们上船后，遇到老船工陆连云，邓小平竖起大拇指对他说：“了不得，了不得，渡江第一船！你也是大功臣啊！”
“京电号”后来一直用了50多年，退役后停在盐河岸边供人参观。据说前不久，南京渡江战役胜利纪念馆新馆开放了，这艘战功赫赫的船也被运到南京，有了新家。
邓小平、陈毅等人到南京直奔总统府。陈毅笑着对刘、邓说，我们来到南京，不去蒋总统办公室“瞻仰”一番，岂不“失敬”喽！
他们来到总统府，在长走廊上，陈毅大声喊道：“蒋大总统，被你悬赏10万大洋的陈毅来了！”
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蒋介石办公室，仔仔细细“瞻仰”一番，还轮流在总统“宝座”上坐了一坐。刘伯承首先坐上“宝座”，指着桌上的台历说，你们看，台历还是4月22日呢！然后邓小平坐上“宝座”说，蒋介石坐在“宝座”上，如果我们不打，他怎么能自己下来呢！他是内战的罪魁祸首，第一号战犯。最后陈毅坐上“宝座”，左看右看，从笔筒内取出一支毛笔，挥毫写下：“旌旗南指大江边，不尽洪流涌上来，直下金陵澄六合，万方争颂换人间。”
这些都是后来军首长对我们讲的。他是陪这些领导进去的。领导们还在总统府拍了照片。我女儿前些年去总统府参观，看到照片还挂在那里。
4月24日，我们举行入城仪式，南京市民和学生手拿标语、红旗，人山人海，歌声起伏，锣鼓喧天，欢迎解放军。我们侦察连部分同志排在进城队伍的最前头，坐在大卡车上，雄赳赳气昂昂，自豪极了。这一幕现在想起，就像昨天一样。
真实的战场，比《集结号》不知残酷多少。我想留下一份真实的记录，给死去的战友们一个交代
渡江战役是解放战争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原来也没有人刻意宣传什么丰功伟绩。原因很简单，打下总统府的是华野第35军，军长吴化文经历比较复杂。第35军是解放军历史上寿命最短的军之一，从1949年2月组建，到1950年1月撤编，只存在了一年。
渡江战役中，我们侦察连荣立集体二等功，魏继善、孙晋海、尹鸿亮三人荣立特等功。随后，我们到浙江金华地区执行剿匪任务。1949年9月，第103、104、105师分别兼衢州、绍兴军分区和杭州警备区。1950年1月，第35军番号撤销。
60年过去，我们也都老了。前些年，我无意中看到一些人写的回忆录，说是他们先渡江的。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想整理一份真实的材料。
于是从2003年开始，我一直在找当年的老战友，啊呀，几十年过去，找人太难了。渡江战役之后，大家分散到全国各地，各干各的事，部队番号也撤了。打了好多电话，也跑了很多城市，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一问，要找的人老早翘辫子了。留下我们几个还没来得及翘辫子的，用了两三年时间，把这个任务完成了。沈鸿毅去年也去世了。唉，活着的人也走一个少一个了。
我们不是为了名和利，我们只是想给死去的战友们一个交代。
我们这些老兵，不能回忆，一回忆就难过。看了电影《集结号》，残酷吧？其实真实的战场，比那个不知道残酷多少。战场上白天就像黑夜一样，子弹在耳边嗖嗖嗖地飞。淮海战役时，我脚下全是尸首，开始死掉的，还有一丈白布裹起来，后来连白布也没有了。有一个连，到最后只剩一个副指导员，下战场以后就神经错乱，看见枪就抢枪，看到刀就抢刀。那种场面，电影根本反映不出来……
有些人幸运地活下来了，也有人什么也没得到。那些死去的人，又得到什么呢？你让我举个例子，没法举例子，这样的人太多了。我举任何一个名字，都是对许许多多其他人的不公平。我一想到这些，就不由自主地掉眼泪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有时还是会从睡梦中一下子惊醒，然后忍不住流泪。
现在的我们，很幸福了。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打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