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谁不知道我就是我？要你来问？你这个题目就好生不通呀。
诸君别忙，听我说来。当初有人问我这句话，我何尝不是拿手指着鼻子冲口而出的答应道“我就是我”。后来经多少年仔细看来，从前我叫做“我”的，渐渐觉得不像是“我”，从前不叫做“我”的，倒有些很像是“我”。把我越闹越糊涂起来，跟着就烦闷起来了。所以如今要拿这不通的题目，向诸君请教请教。
寻常人叫做“我”的，自然是指这肉体。这肉体到底是我不是呢？佛世尊说得好：“我今此身，四大和合。发毛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地。唾涕脓血津液涎沫痰泪精气大小便利，皆归于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诸君别要因为我是信仰佛教的人笑我说话总带些宗教臭味。其实这种道理，拿极普通极粗浅的科学，都可以证明。如今中小学校稍肯用功的学生，哪一个不知道人身是数十种原质和合而成；哪一个不知道人身内有无量无数细胞，个个细胞，都有它的知觉运动；哪一个不知道我们身上的骨肉精血新陈代谢，现时身上所含物质，不到一个来复便蜕换净尽，全然变了一种新物质。这样看来，我们若是拿这一层皮包着几十斤肉的那件东西叫做是我，那么几十种原质便可以变成几十个我，几万万的细胞便可以变成几万万个我，一个来复以前的我，便全然不是一个来复以后的我，说来说去，还不是把这个我闹得没有了吗？两三岁的小孩，他每每把他的鞋咧帽咧衣服咧玩具咧，看着和他的眼耳口鼻手足一样，认成它是我体之一部分。到长大了，智识渐开扩，观念渐明了，才能将身体和身体的附属物生出一种分别来。但再想深一层，那将身体的附属物认做我的固然可怜，就是将身体认做我的也何尝不可笑。这皮囊里头几十斤肉，原不过是我几十年间借住的旅馆。那四肢五官，不过是旅馆里头应用的器具。自然另外还有个住旅馆的人使用器具的人，这个总算是我。那旅馆和器具，不是我，只是物。《孟子》里头有“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这两句话，最说得好。他上一个“物”字指的是身外之物，下一个“物”字就指的是五官四体。（他上文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故知下“物”字即指耳目之官了。）这蠢蠢然几十斤重的一件物，何尝是我来。因为我们一向硬说他是我，所以尽着奉承他袒护他。因为他的骯脏，倒带累了我的纯洁。因为他的快乐，倒作成了我的苦恼。这就是我中国古书说的“小人役于物”，亦即是佛经说的“认贼为子”，也即是和那小孩子把鞋帽玩物等等认做我的差不多一般见识。我们从今以后再不要上当说他是我了。但他既然不是我，我却跑到哪里去了呢？
因甚么有这“我”字，不是“人”字的对待名词吗？没有别人，怎显得出有我？可见“我自己”和“别人”这两个观念，分明是对抗的了。但说也奇怪，无论甚么人，口里心里，常常拿别人当做“我”。你不信吗，我们口里头不但有一个“我”字，还有“我们”这两个字。这“我们”两个字，便是拉了别人来做“我”的一部分。好像没有添入别人，这个“我”就不能圆满。是不是呢？但讲到“我们”，这范围可就广了。两个人也算“我们”，一家八口，也算“我们”，和几十几百人偶然凑集在一处，也算“我们”，合几千万人在一个学问的或宗教的或慈善的或政治的团体里头，也算“我们”，合几万万人在一个国家里头，也算“我们”，乃至合全世界所有人类，也算“我们”，乃至和过去几千年以前的人，和将来几千年以后的人，也算“我们”。“我”的观念和“别人”的观念，不消说是显然有分别。却是“我”的观念和“我们”的观念，要清清楚楚画个界限，可就难了。譬如说我身我家我国，这些是属于“我的”呢，还是属于“我们的”呢？身自然可以说是我的身，家便不能不说是我们的家，国便不能不说是我们的国。又如说我妻我子，妻自然该说是我的妻，子便不能不说是我们的子。若要严格地讲，单是我才叫做我，“我们”便不叫做我。这“我”字的范围，那就迫窄得很，恐怕就要变成“无我”了。其实人人心目中的“我”字，并非从这等狭义的解释。“我们”就是“我”，却是一般人向来所公认。试把最浅近的例来说明：刚才所讲我妻我子两个观念，谁能说有轻重亲疏的分别。不惟如是，就是我身我家这两个观念，在普通一般人心中，也并未尝有甚么轻重亲疏的分别。这样说来，“我”字的意义，并非不许有别人添在里头，而且十有九非把别人添在里头不可。这却是甚么缘故呢？
唉！真真叫我烦闷！真真叫我惊疑！我这宝贝似的几十斤肉，从前一口咬定说他是我。算来算去，的确不是我了。摆在面前这许多人，分明是个别人。忽然和他一个拼起来变成个“我”，忽然和他几个拼起来变成个“我”，忽然和他几十几百几千几万几万万个拼起来变成个“我”，忽然和普天之下往古来今所有的人都拼起来变成个“我”。这是从何说起，到底世界上还有这个“我”没有呢？若说还有，毕竟甚么样才叫做“我”呢？
诸君见谅，小子学识浅陋，实在还够不上彻底解释这个问题，但我想这个“我”字，本来是和客观对待生出来主观的一种抽象名词。既已属于主观的，自然各人各人的主观不同，各人心中“我”字的意义，自然该千差万别。所以小孩的“我”，和成人的“我”，截然两样。俗人的“我”，和豪杰的“我”，和圣贤的“我”，截然两样。“我”的分量大小，和那人格的高下，文化的浅深，恰恰成个比例。譬如最劣等的人，他简直光拿皮囊里几十斤肉当做“我”，余外都不算是我，所以他的行为，就成了一种极端利己主义，甚么罪恶都做出来。稍高等的，他的“我”便扩大了，就要拉别人来做“我”的一部分。即如最普通的妇人，她会把她儿子看成和她一样，儿子欢喜她便欢喜，儿子苦痛她便苦痛，儿子病她愿意替他病，儿子死她愿意替他死。这儿子不是显然别一个人吗？却是普天下做母亲的，向来就没有把儿子当作“他”，只是将儿子和自己拼起来合成一个“我”。据伦理学的普通学说，都说有利我利他两种道德。那母亲爱护儿子，你说是利他呀还是利我呢？其实还是利我，不过“我”的范围放大便了。他为甚么会把他这“我”的范围放大呢？并不是靠甚么教育，更没有丝毫勉强，因为我的分量，本来不是孤丁丁的一个肉体就可以圆满的，总要拉别人来做“我”的一部分，这个“我”才觉得舒帖。那孝子为甚么孝父母，因为他实实在在把父母和自己拼成了一个“我”。兄弟夫妇为甚么亲爱，因为兄和弟、夫和妇实实在在拼成了一个“我”。寻常人为甚么个个都会爱家，因为他实实在在觉得这家变成了一个“我”，将这家剔去，他觉得他的“我”便不完全了。有教育的国民，为甚么个个都会爱国，因为他实实在在觉得这国变成了一个“我”，将这国剔去，他觉得他的“我”便不完全了。再进一层讲到绝顶高尚的道德。孟子说的“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佛菩萨说的“有一众生不成佛者我誓不成佛”，须知这并不是大言欺人，他实实在在觉得天下众生都变成了一个“我”，像母亲看待儿子一般，有同命一体不可离的关系，便要不爱他，能够不爱吗？我们听见国民一体、众生一体这些话，总觉得大而无当，以为各人分明有各人的别体，如何能把他合成一体，殊不知母子一体，家人一体，都是眼面前有凭有据的事实。这还不是把两个或几个的别体合成一体吗？有何奇特？两个或几个别体合得来，为甚么几千几万个别体就合不来呢？其实拼合许多人才成个“我”，乃是“真我”的本来面目。为甚么呢？因为这个“我”本来是个超越物质界以外的一种精神记号。这种精神，本来是普遍的。这一个人的“我”和那一个人的“我”，乃至和其他同时千千万万人的“我”，乃至和往古来今无量无数人的“我”，性质本来是同一。不过因为有皮囊里几十斤肉那件东西把他隔开，便成了这是我的“我”，那是他的“我”。然而这几十斤肉隔不断的时候，实到处发现，碰着机会，这同性质的此“我”彼“我”，便拼合起来。于是于原有的旧“小我”之外，套上一层新的“大我”。再加扩充，再加拼合，又套上一层更大的“大我”。层层扩大的套上去，一定要把横尽处空竖尽来劫的“我”合为一体，这才算完全无缺的“真我”，这却又可以叫做“无我”了。孟子说的“万物皆尽于我”，佛说的“一切众生同一佛性”，就是这个道理。
然则“甚么是我”这问题到底怎么解答呢？我还是依着诸君所说的答道“我就是我”。若再要我下一转语来，我便答道“无我就是我”。
（原刊1918年12月20日《时事新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