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弟怔怔的看着镜中之人良久,她才相信,原来这副面貌,就是现在的自己。她明白了,这屋子里的一切,以后的种种,也都是属于镜中之人李安若的,与曾经那个黑瘦肮脏的来弟再无半点关系。
深吸一口气,她转头望向依然站在门侧待命的李妈妈。
一个月前的这个人,还对自己拳脚相向开口怒骂,可现在……还真是恍若隔世。
美丽,就是身为女人最大的资本么?
年仅十岁的来弟,第一次面对镜中人安若的时候,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是了,这是因为,这里是妓院,这里是一个男性消费女色的地方,所以,才会这样吧。
“李妈妈,您来。”安若悦耳清脆的声音,如夜莺般好听。
李妈妈闻言,有些踌躇着走上前,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知这个曾经在自己手中如同玩偶般可以随意打骂的新主子,现在会怎样对待自己。
不过,李妈妈转念一想:她不就是个刚得势的十岁丫头么?还能反了天不成?自己怕她做什么!
想罢,恢复了气势,理直气壮的走到了安若跟前。
“李妈妈。”她悠悠的开口:“以后在这院子里,你我可就是最亲近的人了。”
安若微一停顿,看李妈妈的神情,似有些不屑。
她并不做理睬,接着开口道:“这以后,在你面前,我也不想藏着掖着的,有什么话,我们今天也都挑明了说。”
安若先是歪了歪头,像是小孩子看到了好奇的事物那样,看了李妈妈一会。
李妈妈被看的心中发毛,却故意装作一副不理睬的样子,任她看着。
安若似是看烦了,昂了头,变了表情,直盯着李妈妈的眼睛,不容她闪躲。
李妈妈也毫不客气的盯回去。
安若露出一丝笑意,用貌似轻松的口吻轻飘飘的说道:“以前的那些事,你我也都知道,你是怎样对我的,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李妈妈闻言,不禁心里发怵,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的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有些盯不住了。
“但是,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的本意。”安若松了口。
李妈妈眉毛一皱,眼神一定,心中疑惑,不知她要说什么,复又重新看向她。
“身处在这个地方,谁心里不窝着团火?总得找些发泄的方式,不然,人早晚会疯的。”
李妈妈似是被说中了心事,嘴角一憋,像是有无尽悲苦。
“所以,对那些事,我早就已经原谅了你,也从没怨恨过你什么。至于以后,我更不会再去追究,你也无需再放心上了。”
若安顿了顿,见李妈妈的反应,似是已经被自己安抚住了。
她继续道:“过去的事情,无需再提。至于以后,我保证,只要我日子好过,就肯定亏待不了你。但是……”
若安的语气一转:“如若我不好了,想必你也知道,背叛主子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的气势一变,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哪里还有半点出水白莲的清丽。她,她这简直是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刺目,仿佛嗜血的魔。
“不不不,奴婢不敢。”李妈妈被这突来的转变惊的一愣神,连忙叠声否认,目光落在脚尖,再也不敢看向这恍若杀神的李安若。
她垂着头,站在那里,心里如惊涛骇浪般翻涌,心思百转:这是一个十岁孩子能说出的话?这是一个月前还在任自己随意揉捏的来弟可以说出的话?这个小女娃,根本就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这孩子,到底还藏着多少心思?自己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想毕,更加懊恼。
“刚刚你也听到戴老板说的话了,我会有两年的学习时间。那么,李妈妈,在这期间所有的一切事情,我就只能都拜托你了。”安若见效果已经达到,便敛了气势,继续慢悠悠的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原本的甜美软糯。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当尽全力侍奉小姐。”李妈妈再也不敢生出半点轻视之心。
安若满意的点点头:“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恍若出尘仙子。
“是,奴婢这就离开。”李妈妈不敢多瞧不敢多待,急不可耐的闪身离开。
李妈妈前脚刚离开,后脚屋内婷婷玉立的安若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哪还有半点什么仙子什么杀神的气势。她战战兢兢,颇为后怕地向绵软的床榻倒了去。
躺在宽大的床铺上,摸着柔滑的锦被,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还沉在梦中未曾清醒。
这一切,真的,真的是真的吗?
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双手,原本因劳作而布满老茧粗糙不已的黑瘦双手不见了,它好像是蜕了层皮,变的圆润,白腻,柔嫩。
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若摇摇头,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她现在要做的,是要好好想明白眼前的状况。
回想起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想起自己对李妈妈说的话,又想起李妈妈惊慌失措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
她突然很想念那位儿时教她识文辨字的老秀才,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她一直都随村里人一样,称呼他为老先生。
现在距她离开村子已经过去了四年,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吃的饱不饱,也不知道村里有什么变化没?
刚刚和李妈妈说的那些话,都是老先生教她的。她依稀记得,老先生曾经说过,人的本性大都是欺软怕硬的,若想让一个人真心诚服,首先要做到,恩威并施。
她还记得,老先生给她讲故事时,声色并茂的即兴表演。
刚刚,她就是按照记忆中老先生的样子,有样学样的来了那么一段,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好。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李妈妈虽不是什么恶人,可也绝不是什么好人。
若不是刚刚唬了她一下,难免她日后不会惦记着那些往日恩怨,万一她在暗地里给自己使什么绊子,自己一个小孩子,可怎么招架得住。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得意的想到:照刚刚的样子看,这个麻烦应该是暂时解决了。
她突然想起栓财,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以后再要见到他,是不是就会很难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不禁有些低落。
“没关系的,只要自己好好的,他好好的,以后总会再见面。”安若低声对自己说道,却不觉抿起了小嘴,握紧了拳头。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小姐。”是李妈妈的声音。
安若赶忙坐起身,跳下床,还不忘理了理有些褶皱的床铺,待跑到了屋子中间,才故作镇静的开口道:“进来。”
李妈妈首先推门入内,后面跟着的,是给院里姑娘们裁制衣服的姜师傅。
安若以往远远的见过他几次,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姜师傅现年五十几岁,原是上海一家制衣局里的大师傅,他手艺很好,上海滩很多名媛贵妇都会找他缝制新衣。
原本他中年丧妻,无儿无女也未再娶,有很多给他做媒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拒绝了。后来时间久了,众人习以为常,也就任由他独自一人的来来去去了。
再后来,戴子芳到了上海,经常请他到庄园里为自己缝制新衣。
一来二去,他不知怎么的就和戴子芳从京城带来的贴身丫鬟生了情愫。
那时的他,刚好四十岁,而那名叫徐艺的小丫鬟,刚刚年满十九岁。
他本想把她迎娶回家,可徐艺怎么也不同意。不得已,他便辞了工作,搬到了庄园里,和小丫头成了亲,住在了一起。
有人说他傻,为他不值得,可他全然不理。
这么多年过来了,夫妻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而且,也有了一双儿女。
后来戴子芳改庄园为妓院,他就开始为院子里的姑娘们做新衣,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招收了两个徒弟帮忙。
戴子芳对他一直都很敬重,每件衣服,也都是按照市价付钱给他。
李妈妈看了看若安,首先开口道:“小姐,这位是姜师傅,是老板娘吩咐的,来为小姐量下身形,添置几件合体的新衣。”
安若点点头,姜师傅上前一步,围着若安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她的体貌。
他不禁赞叹,好一个标致的小人,相貌精致的无可挑剔,晶莹剔透的像是一颗甜美的糖果,年纪虽小,可身材匀称,似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并无多话,他尽职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若安还穿着那件略显肥硕的外衣,他看不真切。
“姑娘,劳烦请平举双臂,再侧踢一下腿。”
安若依言做了。
他又绕看了一圈,“好了好了,可以放下了。”低头往手里的本子上记下些东西。
待他写完了,复又抬头开口道:“您的衣服明早送到。老夫就先告辞了。”说完,拱手施礼后就转身出了房门。
李妈妈见姜师傅走了,便想要随姜师傅一起离开。
“李妈妈,请稍等。”安若叫住了她。
李妈妈停下脚步:“小姐有何吩咐?”
若安不禁也有些发愣,是啊,自己叫住李妈妈干什么呢?
“我……我能抱您一下吗?”扭捏了一下,安若突出此言。
从自己6岁离开家开始,就再也没有人抱过她,她也没有抱过别人。现在,她不想再对着一间陌生的大房子,只剩自己一人茫然无措的待着,未知的未来,让她感到害怕。
不等李妈妈多做反应,她便走上前,伸开双臂,抱住了李妈妈。
良久,她松开手,后退一步离开,说道:“谢谢您,已经好久都没有人可以让我抱着了。”
李妈妈闻言,不禁也有些心酸:是啊,她还是个孩子,不论她藏着多少心思,可终究还是个孩子。从儿时来到这里,吃了那么多苦,曾经的自己还对她那么刻薄,非打即骂。她不禁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感到厌恶。
“呵呵,没关系的。小姐,午饭快好了,我去看看。”为掩饰尴尬,李妈妈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房间。
栓财办完差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他给来弟带了小点心,献宝似的想要送给她吃。见柴房周围没人,就像往常一样,偷偷溜了进去。却猛然发现来弟已经不在那了。
他心急不已,却又不敢随便找人去问。焦急的在院子里转了好大一圈,这才看到王世昌的身影。
王世昌正在往仓库里搬运东西,他就装做偶然经过的样子,凑上前去帮忙。
王世昌高兴地连声道谢。
他东拉西扯的和王世昌聊了一会,又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询问:“王叔,看你今天这么高兴,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
王世昌憨憨的笑着,毫无戒心的对栓财说道:“是啊,今天老板娘赏了我一个大洋。”
“啊?为什么呀。”栓财一脸好奇的出声询问。
王世昌想想觉得来弟生病的事情已经过去,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就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经过对栓财描述了一番。
栓财听罢,得知来弟现在很好,这才放下心,又装作好奇心大发的问了他来弟现在住哪。
王世昌刚巧碰到过李妈妈和姜师傅,知道来弟的住处,也没做多想,便告诉了栓财。
夜深了,李安若躺在舒适的红木床上,盖着柔滑温暖的锦缎被,久久不能入睡。
这如梦似幻的一天,这眼前所看到所感觉到的一切,全部都是今天之前的来弟,所从未奢望得到过的。
安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接受眼前的一切。
“咚”
后窗发出一声轻响。
“咚咚”
怎么了?安若疑惑的竖起耳朵。
“咚咚咚”
有人在外面!会不会是栓财?安若兴奋的从床上跳起,朝后窗冲过去。
打开窗,外面静悄悄。初春夜晚的气温有点低,安若缩了缩脖子,又伸头向外瞧去。
一转头,正看到栓财一脸坏笑的看着她。她刚要出声,栓财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翻窗入内。
“吶,给你的。”栓财伸出手,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用油纸包裹的小点心,放在了安若面前。
“你快尝尝,这个据说很好吃,我排了好一会的队,才买到的呢。”栓财喜滋滋的对安若说到。
安若接过小点心,心里一酸,眼圈一红,眼泪又扑噜扑噜的掉了下来。
“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栓财一脸茫然无措的望着安若,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我,我以为,又要像以前那样,要很久很久,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怎么会。那我以后每天晚上都来看你,好不好?”
“好……”安若抬起头,开心的对栓财使劲点了点头,眼角还挂着几滴泪珠。
“傻瓜,快擦擦脸,真像个花脸猫。”栓财故作一脸嫌弃样,瞅着满脸泪痕的安若。
安若矢口否认道:“才没有。”
她飞快的擦了擦眼角,拉着栓财到椅子上坐下,打开他带来的小点心,一口咬了下去——好甜。
“这个叫梨膏糖,是用梨汁和糖做的,怎么样?好吃吗?”栓财一脸探寻的望着安若。
“好吃。你也尝一下。”安若伸出胳膊,把梨膏糖举到栓财面前。
“不要不要,我不爱吃甜。”栓财摆摆手,一脸不耐的神色。
“哦。”收回胳膊,安若低着头,一口一口的慢慢吃着手里的梨膏糖。
安若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本本的讲给栓财听。她有些担心的望着栓财:“以后我该怎么办呢?老板娘说,从明天开始就要我学东西了。”
栓财笑了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用担心,这总比以前让你做的那些粗活要轻松。好好学,没什么可担心的。”
“嗯。”安若低低应了声。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栓财起身离开,安若就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窗户旁边。
推开窗户,栓财扭头又对来弟嘱咐道:“早点休息,我走了。”说完,翻身而出。
安若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待看不到了,就回到床上躺下。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似是吃了定心丸,告诉自己:一定一定要好好面对接下来的生活,适应自己现在的样子,也不枉老天赐予自己的这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从此以后,她,就是李安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