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夫人也并不遮掩,直接告于其道:“盖因当初汝君父为君,汝叔父为臣,故而吾亦为君,汝叔母不过一婢妾耳。待汝叔父继位,汝叔母便为陈国女子位尊者,吾居于其下。他人见风使舵,故而皆捧那妇人。而吾之前权势皆无,反倒沦落至寄人篱下。为女子者,若欲享有尊为,能依靠者惟夫婿子嗣耳。”
姮默默听自己母亲所言,心中早已经是惊涛骇浪。之前其总以为母亲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哪里会晓得自己内心诸多之烦恼。今日听母亲一席肺腑之言,方知晓母亲原竟是这般悲伤无奈。想当初跟随于师傅身边之时,曾听师傅与他人言,道世间人总是为世间里自己从来都不曾得到之物哀叹,其实最悲哀之事并非如此,而是那些明明早已经为自己握在了手心中之事物,忽然有一天却悄悄地从自己手心中溜掉,再也寻之不得,此时之悲哀方才是最痛彻心扉之悲哀。
如此说来,母亲现下之悲伤岂非最甚乎?
姮觉得心中刺疼,两只小手悄悄攀搭上母亲肩头,劝慰其道:“母亲莫要悲伤,姮,阿姮现下陪母亲一同可好?”
姮不言还好,此言才出,庄公夫人眼圈便是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轻轻将自己瘦小柔弱女儿搂紧与怀中,紧紧抱住,好似生怕一个没留意怀中之人便消失了一般,不住点头应道:“对,对!母亲不悲伤,母亲还有阿姮。如今能得阿恒陪伴于母亲身边,母亲便再无甚可以担忧的了!”
“然,吾儿阿姮,母亲如今尚且有一事悲伤,吾儿可知为何?”庄公夫人猛然间将姮拉出了自己怀抱,两只手臂撑于她肩头,眼睛直视着其双眼,郑重道。
姮被庄公夫人看得有些发毛,心里面莫名有些发慌,讷讷道:“何……何事,阿姮……不知……”
庄公夫人这个时候也不再言及其他,依旧是双眼直愣愣凝视于自家女儿双眸之上,一字一句道:“母亲最伤心难过之事,莫过令吾儿阿姮身受委屈,却不愿意与我言说。阿姮,如今这偌大之陈国便只有汝与为母,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汝若是再何事皆不愿告知母亲,可令母亲如何是好……”
“母亲……”姮的鼻子一酸,这才支支吾吾将泮宫之中女公子姌是如何联合起其他贵女一道欺辱自己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于庄公夫人。末了又加了一句道:“母亲,孩儿知晓女公子姌乃是叔母之亲生女儿,姮只要躲避其便是,万不会随意招惹于她。”
“不可!”不料庄公夫人当即面色一沉,断然拒绝道。
“姌不过一贱婢耳,我儿为何人,怎可任凭其欺负。其不过依仗其母为陈公夫人,故意而为之,汝若是再一味忍让,任凭其为所欲为,其非但不会借此而罢休,反倒是以为汝已是怕了自己,由此便将更加有恃无恐,兴风作浪,愈加欺负于汝。”庄公夫人心平气和分析道。
姮听完心头顿时烧起了一把熊熊烈火,想到自己这些时日忍气吞声,对方非但不有所收敛,反而更是要变本加厉的欺负自己,心中的火气烧得更旺,气呼呼的大吼出来,“吾焉能惧怕!”
“大不了,大不了,大不了……”她大不了了半天,到底也为能说出甚么。
“大不了如何?”庄公夫人追问其道。
“大不了我便同姌大打一架!”姮气呼呼回答道。
“不可。双拳难敌四手,方才汝也曾言,姌身边更追随诸多贵女,形势对汝不利。再者说姌之母亲毕竟贵为国君夫人,汝若是与之撕破了脸,怕是再也难留于陈国。”
“不待就不待!”姮气不过,嘟嘴道,“母亲,母亲和姮一道离开此处,此处人心叵测,哪一个是真心待我母女,不若吾等一同离去,天下之大,难道还寻不得一处安身之地乎!”
庄公夫人不由得被其孩子气般言语逗得笑了,暂且忍住心头之话,顺着其所言问道:“若是依姮所言,吾当往何方,天下虽大,又有何人可真心待我母女二人?且日后生计又当如何维持乎?”
姮被她问得一时语噎,再也说不出话来。
“吾等……,嗯,吾等……”姮嗫嚅,不能张口而言,心里面顿时一片茫然。方才发觉偌大天下竟果真并无何处,可以为自己母女二人容身之地。
之前姮跟随于师傅身后到处流浪四海为家,那样之苦楚自己尚不愿意再次遭受,更况且是向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之庄公夫人!而且她母女二人皆为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何以维持生计,即便果真出离陈国,又能往何处去?怕是才不过出了宛丘就会被歹人掠了去,届时母亲受辱,自己亦是难以逃生。
直到此时,姮方才意识到身为女子之弱小无力,身如浮萍无所依附,天下虽大却也是难以容身耳。而即便现下陈宫,亦不过一黄金牢笼,自己与之亦是格格不入。
“那……,那阿姮还是忍了的吧。”姮无奈,耷拉下脑袋讷讷道。
庄公夫人顿时失笑,轻抚了抚女儿光滑发丝,笑道:“怎地,方才母亲才于汝说过,怎地转眼便忘记了?”
“母亲……”姮脸猛的向上一扬,小小拳头紧紧攥起,难掩心头的不甘,两只眼睛中竟是冒出了与年龄不符之熊熊火焰,“母亲,那阿
姮到底该如何是好!”
看见女儿如此的表情,庄公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乃显露出欣慰之笑容。
却并没有因此而立即回答,而又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抬头,面对坚定,看早已是咄咄逼人一般之姮,缓缓地启唇,吐出了一个字:“忍!”
姮顿时大吃一惊,眼睛豁然瞪大,圆溜溜好似两颗晶莹剔透的黑玛瑙。随即“腾”地站起了身子,不可思议一般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惊声叫了出来:“母亲,汝方才不是才道……?”
庄公夫人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其安坐,之后又笑吟吟将其搂进了自己怀中,低声与之耳语道:“此忍非彼忍矣。”
这一下姮便更加之迷惑不解,忍便就是忍,怎地又多出个“此忍”、“彼忍”来?刚想要开口问个清楚,母亲就已经面含微笑轻启朱唇,婉婉道来:“如今吾等母女二人寄人篱下,稍有不慎便会引来莫大之灾难。故而行一步便需虑及三步之外,待可以行事方能做以决断,切不可莽撞大意。需知,荣华富贵事小,若是累及了性命就太过不值得了。”
姮乖巧的点了点头。母亲说的这些她都明白,这也便是为什么自己之前面对女公子姌屡次挑衅欺负,都是忍痛选择默默忍让之缘由。
庄公夫人见姮虽并未反驳自己,怕是心里面并不是真正明白自己话中所言之深意。心底下难免暗自叹气。女儿命运多舛,生有异禀,不过满月便被遗弃,以致自幼生长于乡野之间,个性天真,又兼任性恣意,哪里见识过宫闱中这些腌渍之事,心性未免太过单纯。姮如此这般小女儿性子若是生于普通人家,倒也算不得什么,可偏偏生于公侯之家,且是嫡女。日后……
姮年幼并不晓得其中利害,而庄公夫人却早已经是过来之人,日后自家女儿到底将要面对何等之艰难,其乃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虽说自己有心想要将姮安稳保护于自己羽翼之下,使之不受一丝半毫风吹雨打。然,也不过是想想而已,若果真如此这般做了,恐怕才真的是害了姮之一生。日后姮终究是要嫁作人妇。想到此处,也由不得庄公夫人不暗自硬下了心肠。
“阿姮,母亲此间所言之‘忍’并非如汝所想象那般。如今汝叔父因汝君父,对母亲恭敬有加,对汝更是疼爱有加,此便是吾等惟一可以依仗之势力。故而,然,汝君父到底乃一国之君,而后宫之事皆掌握于汝叔母手中,大权在握,不可轻视。且不言汝叔父不可因其对吾等另眼相看,便就能时时关注后宫之事,就算其有心过问,亦难以面面俱到,当也有鞭长莫及之时。故而,此等时候吾等便只能忍,万事藏匿于心头之上,切不可将不满显露出来,引得汝叔母之关注也。”
姮那里想得到后宫之中竟有着许多曲折之事,如今当要按照母亲所言,故而乖巧点了点头,母亲之前一番言辞已是告知,虽国中有叔父可为依靠,然后宫之权势却在叔母手中,切不可惹叔母不快。只是……姮莫名得乃有些许疑惑,早先其与母亲拜见叔母之时,姮便已经察觉,叔母虽看向自己时面带笑容,却并不真切,那笑未及眼底,应该不过是面子上客道罢了。
“母亲,叔父既然是真心喜欢阿姮,那为何叔母却并不喜欢阿姮?”姮小心翼翼的将心底之疑虑轻声问了出来。
庄公夫人赞许般点了点头,心道自己这个女儿虽是不经世事天真烂漫,倒也聪慧,自己不过轻轻点拨了一、两句而已,她便已经能联想至此,倒也有些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