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爱逛百货商店,里面的花样的确是不少,可是各种商品琳琅满目,难免会让人挑花了眼,无从下手。但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里面的女子竟都疯了似的,各处置买,也不论价格高低,实用与否。如今民国政府发行的货币不停贬值,竟然还有人在这里挥金如土,想来女性还真是消费的主力军呢。其实政府还需要想些什么法子刺激消费呢,只要多建几个百货商场,这困难还不迎刃而解么。想到这里,我为自己举世无双的想法,感到无比的骄傲,不由得笑出声来。
母亲白了我一眼,“让你好好为自己选双鞋子,你倒好,坐在那里傻乐。”说着又递给我一双粗跟的黑色细带皮鞋。“快试试这双,真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一点穿着打扮的品味也没有,看人家那英伦淑女,都袅袅娉娉,你呢,走路大大咧咧,完全不像个女孩子。我可告诉你,你再这么折磨鞋,以后就赤着脚走路吧。”母亲说的对,如我这般不矜持,大步走路,的确比常人多费些鞋子。我试了试母亲选的这双鞋子,觉得很合脚,朝母亲点了点头。
因为姨娘家里晚些时候要举行宴会,母亲便又拉着我去挑洋礼服。“你这个身材,我看还算正常,现下找师傅帮你量体裁衣也是来不及了,买一件成衣吧。”
上海滩文明开化的早,因此女子的穿衣风格也接近西方,我选了几件礼服试给母亲看,母亲连连摇头,不是嫌太过开放,就是嫌不够端庄,我为此也大为沮丧。还是母亲眼尖,看见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蕾丝花边装饰周身,本是抹胸齐肩的款式,偏偏又多出袖子遮住肩膀,即能露出脖颈,又能遮掩手臂上多余的肉,高腰的剪裁也显得我比平时要苗条些许。的确,西方女子间流行着一种说法,宁无胸,不可无腰。西方女子对于细腰的迷恋近乎病态,我就曾亲眼见过,我的英国同学玛丽为了将自己挤进礼服中,穿上以鲸骨做撑骨的束胸衣内,胃部由于被紧紧箍住而变形,所以一整个晚上都不曾吃过东西,就为了向男人们展示自己纤细的腰肢,和宽大的骶。还好东方人的骨架小,不用遭这份非人的罪。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一番,对这件衣服十分满意。
回到家里,母亲催促我换好衣服,还特意嘱咐我带上从英国带回来的两罐红茶,送给姨娘和姨丈做伴手礼。大伯母见我和母亲正要出门,赶忙凑过来,“哟,是要出去啊。”
我刚想回话,母亲抢在我之前答道,“大嫂,我带雯雯去看他姨娘,今晚上就不回来用晚饭了。”
“可巧了,叶太太也邀了我和思南去赴宴,可弟妹你也知道,这荣宝斋和家里哪有一刻离得了我啊,弟妹,你就带着他们两姐妹一齐过去吧。”说完唤来堂姐,只见堂姐也仔细打扮了一番,将头发盘起,一袭粉色的洋装长裙,前片缀有珍珠,裙角处亦有褶皱堆叠,整个人被衬得容光焕发。我由衷的赞叹道:“堂姐,你真漂亮,就像画报里的电影明星。”
堂姐面若桃花,想来我的夸赞很是受用,倒是母亲不屑一顾,催促我俩。“两个小祖宗,赶快些吧。”
我和堂姐同坐一辆黄包车,母亲自己做一辆,多亏了黄包车这项伟大的发明,让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落日残阳下的上海滩,远处高楼商厦鳞次栉比,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当中的许多人,或许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吧。华灯初上,叫卖声,交谈声,电车车铃声,汽车喇叭声,不绝于耳。街边的小贩,正打开一屉热腾腾的包子,紧跟着胡辣汤和豆腐花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在想,这也许是这个城市最繁忙的时候了吧。
等我们到姨母家的时候,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其实刚刚过了五点钟,可整个上海滩已被黑暗吞噬。我在想此刻身在大洋彼岸的玛丽和安,这个时候,也许她们才刚起床吧。慵慵懒懒的穿着蕾丝睡衣下床,泡上一壶红茶,然后躲进画室,画一个下午的泰晤士河……
我和堂姐跟在母亲的身后走进了姨母家。姨母家位于民国路的一栋二层别墅内,别墅从表面看来与一般洋房别无二致,有些哥特式的风格,淡青色的墙体,半月式的窗。但内部装潢别有讲究之处,富丽堂皇,可称得上美轮美奂。水曲柳的拼花地板,红色暗花的大幅地毯,精致细腻的护墙板,紫色淡雅的幔帐。举例来说,客厅正中央的水晶大吊灯,是姨母亲自选好样式,让人从意大利专程运回来的。据说这盏大吊灯的运费比三个大活人的旅费还要贵。再说会客厅里那张兽皮沙发,摸上去就像是人的皮肤一样的柔软,你甚至可以感觉到阿托拉斯狮子的呼吸,孟加拉老虎的纹理,甚至是西伯利亚熊的咆哮。这床沙发是各国公使送给姨丈的礼物,也是姨丈身份地位的象征。
姨母家里此时正在唱堂会,听说主角是余派的传人,《搜孤救孤》。由于年少出国读书,我对京剧戏曲等国人的传统消遣知之甚少,说来惭愧得很。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咿咿呀呀,时而低低如泣诉,时而高亢如气促,在我看来,毫无美感,还不如教堂里得赞美诗好听,不过到底是初次接触,未免觉得有趣的很,跟着摇头晃脑起来。忽然,背后传来男人浑厚低沉的嗓音,“怎么,英国也教学生唱京戏么?”
我一回头,见到焕文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脸上有一丝玩味的神情。他比四年前更高了,也更健壮了,一双杏眼斜睨,脸上青色的胡茬清晰可见,更像一个,年轻的男人了。我见到焕文很激动,一时忘了这是在上海,竟激动的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表哥,你好吗?”
周围人看向我俩的目光很是怪异,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顿时如火烧一般。倒是母亲和姨母都是笑意盈盈,十分满意的样子。我再看向堂姐,她有些恼怒,眉头不经意的皱着,目光看向别处。堂姐是喜欢焕文的,我才向她保证过不会喜欢表哥,刚刚的行为不知道会引起她怎样的误会。表哥倒是很享受,毕竟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一定不缺女子的软玉香怀。想到这里,我周身一寒,没想到一个英式的礼仪,竟将我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我赶紧离开表哥身侧,给姨母和姨丈请安。姨丈是怡和洋行的买办,辛亥革命之后,列强通过洋行对华的经济侵略仍在扩张,买办这一阶级,通过采买,翻译等方式,服务于东西两方,通过抽取佣金盈利,地位既重要又显赫。加上怡和又是英资洋行中的翘楚,所以姨丈的风头一时无人能及。姨母和叶太太元氏分立在姨丈身侧,想来姨丈真是享尽了齐人之福,两位太太虽年近中年,可依旧美艳如昔,风韵犹存。两个儿子也是人中之龙,一个是牛津法律系的高材生,一个是经商奇才。我深鞠一躬,向姨丈姨母问好。“姨丈,大太太,姨母。”
元氏虽对姨母颇有微词,可对我和母亲也算客气。加上我已有四年没来见过礼,因而对我十分亲切。“这是蒋家的二丫头吧,都长这么大啦,听说你这几年都在英吉利读书,那和我家璟文应该还蛮有话聊的吧。”
叶璟文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赶忙转过身来,我便笑着和他打招呼。“大表哥。”他也是刚从英国回来不久,英式的礼服衬的他整个人中规中矩,就如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没有太令人惊艳的地方,却又说不出哪里令人讨厌,性格也是温吞的很,与焕文完全是两个类型的人,他们一个是火,一个是水,这也难怪堂姐会喜欢焕文了。”璟文见是我,也笑着点点头,“碧雯表妹,好久不见。”
我挤出一抹微笑,“好久不见。”果然,璟文自己将话题终结了。
姨母看出我的尴尬,一把拉过我,“碧雯,快给姨母看看,你是又瘦了吗?这小胳膊,连个镯子戴上去都会滑下来吧。”说完就将自己手上的碧玉镯子褪下来,套在我的手上。我正要推辞,姨母制止了我,“拿着,你应得的。姨母今天高兴。”这就是姨母对人表达喜爱的方式,我其实本该习以为常,可每次还是想要推辞。又叫来焕文,让他陪着我到处走走。说是让焕文作陪,其实是为我俩创造独处的机会,我想到焕文和堂姐的关系,不自觉的有些反胃。
母亲和姨母都对我和焕文的婚事乐见其成,可只有我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像强行用外力捆绑了两具没有灵魂的躯体,毫无意义,最终只会两败俱伤。也许我少年时代对焕文有些迷恋,可就在这一刻,我决定退出这场争斗,成全焕文和堂姐。从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看惯了女人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我不想这种悲剧再在我和堂姐之间上演。
焕文拉着我,一个一个的敬酒,觥筹交错之间,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什么督学的公子,什么督办的侄子,什么洋行经理,什么报社主编,统统一概不识,只当他们是英伦自助餐厅里自己会转的餐点,点头,敬酒就对了。也许是应付的有些乏了,一个不小心,一脚踩在后面人的脚背上,手中的酒杯洒了自己和那人一身,也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只一个劲儿的和人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焕文见状,赶忙过来帮我解围,“阮先生,对不起。舍妹不是故意的。”好在此人也没多做刁难,“我没事。”焕文又拉过我,“没伤着吧,赶紧去换身衣裳,省得着凉。”
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可是焕文对我这般好声好气,软言软语,我不禁想起他和堂姐独处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温柔体贴,想到这里,我避开他抓住我的手,有些懊恼的说道:“我没事,只是,你不应该在我身边陪着我。有个人可是特意为你来的。”说完便转身上楼去换衣服了。
我走上二楼,进了楼梯左手边的第一间屋子,大概是间客房,里面除了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床,别无他物。我用毛巾轻拭胸口,可无奈红酒的印记太重,根本擦不掉,我只得唤来佣人,让她去姨母的房间取一件礼服于我。在房间里等的正无聊,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很重的呼吸声,和啧啧的响声。纵然我是未出阁的少女,可在英国走了一遭,我也知道,这是两情相悦的男女拥吻的声音。
“为什么不和你母亲说,你喜欢的是我,不是碧雯。”是堂姐的声音。
“你不是不知道,母亲心里是希望我和她的亲外甥女在一起,这才能亲上加亲,稳固家族联系。”果然,焕文被自己赶走之后,来找了堂姐。
“那你的意愿呢,也是要娶碧雯了?”
“我当然不会娶她了,再说,我那表妹的性子那么烈,你又不是不清楚,她既然已经知道我俩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我的。”
“那是说她不嫁,你才肯娶,是吗?”
后面焕文用来哄堂姐的话语,我选择性的过滤掉了,总之是些情意绵绵,让人恼心的句子,就是在最恶俗的言情小说里也找不到。我想到这里更加生气,匆匆换下了衣服,便朝门外走去。就在我右手触及门把的一瞬间,一只手抢在我的前面,抓住了门把,出于常理,此刻的我应该尖叫,可我偏偏叫不出来,理智迫使自己走到床边,拿起台灯底座,朝此人砸去。
他也不气恼,一只手抓住我砸向他的手臂,“小姐究竟是要毁尸灭迹,还是替天行道?”
“都有,你偷看我换衣服,你无耻。”
“那照小姐这么说,小姐刚刚偷听别人讲话,也该受到惩罚。”
“你!dandy!”我被他说中心事,有些恼羞成怒。(花花公子!)
“Butyouarenotafairlady,either。”(但你也不是什么淑女!)
我不再说话,只想尽快拜托与这个无赖的纠缠。可他却不依不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姐是蒋家二小姐,蒋碧雯吧,叶焕文的表妹?说起你们俩的名字,还颇有些宝黛之意呢。”
“你想取笑我,就请便吧,不过我不是你说的什么林黛玉,焕文也不是贾宝玉,我们俩之间除了兄妹之谊,再无其他。”
他拍了拍手,“说得好,可若真若你所说,你与逸清(表哥的小字)是清清白白的兄妹关系,那你又为何要躲在这里伤心,与他有婚约的人是你,是他违誓,你大可走出去找他们问个清楚。”
他说的有理,我一开始只觉得是自己拆散了两情相悦的恋人,可毕竟先与焕文有婚约的人是我,我应该找他们问个清楚,可转瞬我又怯懦了,因为如果一切说破,姨母和母亲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我三人的处境会更加尴尬。我既已决心成全二人,就不会再自寻烦恼。于是拉开门把,走了出去。
待我出去后不久,堂姐和焕文也分别从楼上走了下来,加入大家,完全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母亲好不容易从一大堆的交际应酬中得了空,见我呆呆杵在原地,便用胳膊碰了碰我,不动声色地说道:“怎么没见焕文,他不是和你一起吗?”
我还没有做好替他圆谎的准备,以母亲的精明,一定能嗅出什么,却也只得尴尬开口,“他……有事要和朋友谈。”
母果然察觉出不对,嘱咐我道:“焕文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性子野的很,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你应当帮他收收心了。”
我无奈的点点头,收心,他的心就不在我身上,我怎么帮他收,是生捆还是硬绑?大人们似乎对这门婚事认可了,我该如何向他们坦白事实?应该说,我该怎么委婉的表达,我要退婚,才能既不伤害叶蒋两家的情谊,又不让长辈震怒,还能成全堂姐和焕文呢?好吧,根本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