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堂姐嫁到叶家也有几日了,家里突然间少了一个人,大家的情绪都怅然若失。堂姐未出家之前,大伯母对她诸多埋怨,可真当堂姐出嫁了,大伯母对她又甚是担心。我经常见到大伯母坐在窗边若有所思,时不时地摇摇头,或是不住地叹气。就连世宗的情绪也很低落,一想到自己的亲姐姐不能再陪自己玩儿,这对一个十岁的孩子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也是百无聊赖,本来还可以等堂姐下学,说说知心话的,现在也只能白日里看看书,晚上和世宗逗逗趣。
这日世宗回来,一扫往日的阴霾,风风火火的跑进门来,进门就喊:“堂姐!堂姐!”
彼时,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给我的英国朋友们写信,听到他的喊声,赶忙跑下楼来。“小祖宗,奶奶在休息,你喊什么?”
他一把拉过我手,将一张有些发皱的纸塞到我的手里,“沈先生给你的!你看看!”
母亲正在一旁看报,也凑到我身边来看。“蒋小姐:经校领导商议,拟聘用你为振华中学的美术教师,请于明日到振华中学报到。”
我喜不自禁,一把抱住母亲,“姆妈,我好高兴啊!”
母亲的嘴角也带有笑意,“嗯。去吧。”
我很意外,母亲居然没有反对,堂姐出嫁后,她并没有逼我去相亲,反而支持我出去工作,我为母亲能够理解我而感到幸福。
世宗似乎比我还高兴,在地上跑来跑去,“太好了,堂姐以后就可以和我一起上学了。”
晚饭时,大伯母吩咐厨房特意为我加了一道盐水鸭,大伯父也是喜笑颜开,不仅是因为堂姐和焕文结婚后,荣宝斋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也因为我可以自食其力,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奶奶最是开心,席间不住的夸我,“我们囡囡长大了,做了教员了。”还是母亲依旧沉着冷静,嘱咐我道,要注意和同事间的关系,不能锋芒毕露,要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心里很是自豪,众人的话,我都一一应了。
转眼间,我在振华中学工作了三天了,学校里的同学对我都很友善,他们大多数出身于商贾或官宦家庭,真正的平民很少出现在这样的学校里,学生都是男孩子,天性活泼好动,虽说已有不少开放的民主人士提倡男女同校,可这一主张似乎没有得到真正的实行。至于同事们,女教员仍是少数,学校里除了一名英文教师和声乐教师是女性,大多数教员都是男性,不少还是有海外背景的,他们大多都是有才华,有教养的绅士,至于介绍我来工作的沈先生,待人温和,对我也甚是照顾。
由于美术课一周才有一节,三个年级加起来,也不过十节课,因此我拥有许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那日,我正在教室里画画,忽然听到有人走了进来,我以为是来送水彩的师傅,随口说道,“师傅,水彩就放在靠墙的那排柜子上吧。”
来人没有出声,从我身后拾起什么东西,突然说道,“蒋先生画的明明是一片向日葵花田,却将它们置于教室里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难道向日葵不应该对着阳光开放吗?不知道蒋先生心里那个最隐秘最阴湿的角落里,会滋养出怎样的霉菌来?”
我被他的言语刺激到了,手中的画笔一顿,一道黑点横亘在画面的正中央,郁闷的丢下画笔,一回头,见到了我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此时的我脑海中只有四个字,“阴魂不散。”我懒得和他辩解,想从他手中夺过那副画,他却突然将画举过头顶,我跳了几次都够不到,不禁气恼的很,却没有办法整治他,只能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却突然叫住我,“蒋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皱了皱眉,并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就在这时,沈之舒从教室外面走了进来,对着我点了点头,又拉着我走回教室里,朝傲慢男笑道,“阮先生,您已经到了?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新聘请的美术教员,蒋碧雯,蒋先生。”
那阮先生从裤袋里伸出右手,讪讪地笑道,“阮玉笙,《青年》的主笔。”
我犹犹豫豫的伸出右手,他却一把抓过我的手,我只得傻笑道,“阮先生,你好。”
沈之舒看见我们相见甚欢的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碧雯,阮先生是来做一篇关于学校的报道的,我一会儿还有课,想麻烦你帮忙招待一下阮先生,你看没问题吧?”
我刚准备拒绝,阮玉笙一把拉过我的肩膀,“沈先生去忙吧,我和碧雯已经见过几次了,熟的很。”
沈之舒不愧是个书呆子,居然被阮玉笙那虚伪的笑容欺骗了,笑着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沈之舒走后,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阮玉笙两个人,我面对着他只觉得厌恶,又转身走回去画画。他倒是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桌子上,看我画画。“蒋小姐,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
我连忙回绝到,“没误会,我们才刚认识,哪来的误会。”
“可你看向我的目光,分明带有敌意。你说我们刚认识,似乎有些不准确,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今天是第四次见面了。”
“胡说,明明是三次。”
我似乎中了他的圈套,果然,听到他的笑声,“哈哈,原来蒋小姐都记得啊!不过确实是四次!”
“在焕文家的聚会你偷看我换衣服是第一次,焕文的婚礼上你灌我喝酒是第二次,今天是第三次,还有哪一次?”
“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在那次聚会上,你将一杯红酒洒到了一个人的身上。”他摊开手,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脑中画面回放,一个穿黑色燕尾服的身影和眼前这个人重叠起来,“是你!”
“就是我,这样就不难解释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间房里了吧?蒋小姐还要继续把我当作色狼吗?”
我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他笑的更加开心,“想要得到蒋小姐的原谅还真是难得,那你现在可以不计前嫌,陪我到处走走了吗?”
我点了点头,放下画笔,准备与他一同出门去。他却按住我的双肩,“难道你想就这个样子走出去吗?”
我睁大双眼,疑惑的望向他,只见他双手绕到我的背后,似是环住我的腰,从我背后解下围裙的的带子,又细心地帮我从颈后摘下挂绳,虽然我和他已经见过几次面,可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样子,眉似朗月,眼若繁星,似琥珀一般的褐色瞳仁,眼窝微陷,山川一般峻峭的鼻梁,的确仪表堂堂。他似乎发现我在盯着他看,嘴边的笑意更深,我羞的不行,赶忙避开他的目光。
我陪着他一同步出教室,先去参观了学生们上课的教室。我耐心地向他介绍道,“沈先生的国文课向来无出其右,他上课的时候喜欢旁征博引,生动有趣,学生的知识记得也很牢。他不仅仅是要同学们背诵课本,更要求他们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介绍的正兴致勃勃。他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进去,“蒋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将画好的画都放在角落里?”
我微微一愣,“可能…是因为没有地方放吧。”
“你说谎,一个真正热爱绘画的人,怎么会如此不珍惜自己的作品?除非,她画画,根本不是出于兴趣。”他的目光太过炽热,我竟觉得他有些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可以看穿别人内心的样子?为什么要轻而易举的拆穿别人苦心孤诣的伪装?”
他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更多的了解你,和你做朋友。”
我噗的笑出声来,“你说的没错,是我不敢承认,其实我并不喜欢绘画,我喜欢读书,喜欢写作,就像JaneAusten一样,我想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他的眼睛一亮,好像是饥饿许久的猫一眼见到了主动送上门的老鼠。“也许你可以来《青年》看看,那里有许多热爱和平也热爱民主的有志青年,就同你我一样。”
我内心涌动着一股热流,“真的,我也可以吗?”
“当然,新青年欢迎志同道合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