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仁没有回头，也没有抬头，他从崔彪的眼睛里看到了升腾的异彩，随着一声砰然闷响，他知道，有人将一支焰火射向了半空。
崔彪伤得很重，却笑得很开心，此刻，这个瘦小枯干的猥琐汉子仿佛变成了胜利者，他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声口哨将要引发的连锁反应，绝对地出人意料……
片刻，东北长天隐隐有一种异响由远及近——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齐贺大张着嘴，望向天空，对眼前的这一幕简直难以置信。
已露微白的东北方，影影绰绰飞来数百只健硕的鸟，声势浩大，遮住了天光。
是鹰。数百只山鹰。
难道，这是血鹰门的“血鹰”？齐贺不由向崔彪看去。崔彪的神色似乎也很紧张，他注视着鹰群，口中念念有词。
这正是血鹰门的秘密武器：山鹰纵队——崔彪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
血鹰门创建十几年来，至崔彪接掌之前，虽名为“血鹰”，却和鹰没有任何关联。崔彪任掌门之时，三帮三门刚刚结盟不久。从一开始，他就对这种风险均摊利益均沾并听命于王月波的局面心有不甘，他萌生了一个想法，要练成一种独有的秘技，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杀手锏，以区别于其他帮派并凌驾于他们之上。
他开始猎鹰，饲鹰，驯鹰，耐心又秘密地进行这项繁复又浩大的工作。除了本门弟子，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崔彪制定了一项门规：胆敢泄密者，杀无赦。
要把这些野性难驯的山鹰练成服从指令的特种部队听上去实在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崔彪亲自去巴蜀花重金请来一位猎鹰家族的老人，向他讨教驯化山鹰的学问。
老人几辈隐居深山，对山鹰的一切了如指掌。面对崔彪的诚恳，自是倾囊以授，当起了驯鹰总指挥。不到两年，就训练出一支初具规模的山鹰纵队，给崔彪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崔彪的秘密武器既成，高兴之余，盛宴款待了老人，以示感谢，当晚便杀了老人，灭了口。
拥有了这支山鹰纵队，血鹰门总算是实至名归了。崔彪有了自傲的资本，他暗自等待着一鸣惊人的机会。
一年多以后的这个秃秃山的夜晚，机会终于来了。
焰火破空，礼花绽放，这是召集山鹰的讯号，和命令。
山鹰纵队数百成员整齐划一地在半空翱翔，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
齐贺仰望这壮观一幕，忍不住赞叹：“血鹰，血鹰，石破天惊！”
中原八骏的星辰十六阵取得了大捷，他们剿灭了十之八九的敌人，司马穹也已死在夏巨蟹到冬猎户的变化之下。而他们八人依旧安然无恙。
远远看到莫仁出现，制住了崔彪，眼下只剩他的几十名部下，八骏都认为这一战就要取得辉煌的胜利。直到，他们看到天上的鹰群。
血鹰门的人远远环伺在侧，从他们的阵营里骤然传来尖利高亢的口哨声，两短一长，但见山鹰们盘旋了一阵，忽然箭一般齐齐射向中原八骏！
数百只凶猛的山鹰，从空中排山倒海般俯冲下来，这是何等的威猛声势！看过《动物世界》的朋友也许都记得这样一个场面：一只鹰瞄准了目标后，从高空一个猛子扎下来，伸出利爪准确地抓起一只奔跑的兔子，根本不容猎物闪避和抵抗……一只鹰尚且如此凶悍，何况是数百只？！
这数百只山鹰势必会将八骏撕碎！莫仁暗叫“不好”，有心上去救援，却自知无济于事……
山包后的骆阳也被这突兀的变化惊得呆了，饶是他神机妙算，一时竟也手足无措。
八骏面对激射而至的鹰群，纷纷举起刀来，望空乱砍，可是砍死一只，更多的又汹涌而来，没头没脸地胡乱抓啄，瞬间，鲜血长流，也分不清是鹰的还是人的。
游魂驹谢岚一声惨呼，他的右眼已被山鹰啄瞎。
鹰见了血，更加凶残，前赴后继，愈发骁勇善战，空气中扑拉拉的拍翅声响成一片。眼见八骏危在旦夕。
就在这万分凶险之际，众人耳中都听到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鸣叫，从周围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绵绵不绝，分别从不同方向传来，萦绕在山野间，久久不散。
是山鹰的鸣叫。听这动静和声势，一定是来了更大更多更凶残的山鹰！众人心头一凛。
崔彪看看鹰群，又看看莫仁，脸上写满了得意和欣喜。
这时更为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随着这一阵尖锐嘹亮，此起彼伏的山鹰鸣叫声，攻击八骏的数百山鹰就象是听到了什么号令，各自放开攻击目标，振翅腾飞，齐刷刷地回到空中，恢复了盘旋状态。
血鹰门负责施号令的人急忙吹响新一轮进攻口哨，试图让鹰群重新进入攻击状态，怎奈那一阵悠远绵长的山鹰叫声始终不绝，很轻易就压制住了他相对单薄的口哨声……
待得鹰群全部飞回空中，那一阵仿佛号令的鸣叫忽地频率一变，转而急促起来，鹰群立刻有了反应，它们在头鹰的带领下，在空中兜了一个圈子，竟沿着来路飞去了。
崔彪，莫仁，齐贺，巩大业，八骏，王有为，以及骆阳……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傻子似的望向山鹰纵队渐渐远去的背影。
天色已明，第一缕霞光照着鹰群向血鹰门的方向飞去，变成金粉色天穹中的无数蠕动的小黑点……
鹰群退去，鹰鸣声却没有止息，只是，那声音片刻之间拉近了许多。
伴随着一阵哈哈大笑，只见三个人从不同方向的矮树丛中长身立起，向众人围拢而来。
巩大业，八骏等人俱皆一惊，他们都认出这三个人竟是镖队赶车的那三个车夫！
崔彪的脑袋耷拉下来，他已彻底绝望……
三人来到莫仁跟前施礼。巩大业在旁笑道：“这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敢情你们三位还会鹰语！”
三人中的那虬髯汉子笑道：“巩大人见笑了！我们兄弟三人自幼在山里长大，略通些山鹰之语，这次是碰巧派上了用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巩大业和八骏等人这时才得以看清三名车夫的容貌。在他们的记忆中，从镖队启程开始，一路之上，这三人一直是大帽遮脸，即使打尖住店时也没见他们摘掉过。
现在他们却没有戴帽子。
若不是看到他们身上的车夫装束，谁又能想得到大施神威退去群鹰解了灭顶之灾的，会是这三个一直默默无闻不吭不哈的车夫？
他们将“一鸣惊人”这个词汇诠释到了极致！
这时骆阳出现在众人面前，自是又一番见礼与寒暄。
虽找到了“组织”，王有为却依然有些惊魂未定，他半是欣慰半是埋怨道：“二位大人原来早已在此守候，真是危难之处显身手啊，只是，吓煞王某了……”
血鹰门的人见大势已去，有些犹豫不决，有的想放弃抵抗，有的还想做殊死一搏。齐贺走过去，对还想蠢蠢欲动的他们叹道：“你们可听见崔掌门对那个黑衣人说的话么？这世上有几个能让他服输的人？暂且不说那个黑衣高手，单是那怪阵，你们又有哪个能活着走得出来……”他不禁黯然摇头：“不如降了吧！”
听他这么一说，又看到掌门被制，尤其是山鹰纵队计划被破，血鹰门的人纷纷抛了兵刃，表示臣服。
虽然刮着清冷的山风，骆阳依然羽扇轻摇，对齐贺与崔彪道：“两位同是江湖中名动一方的人物，在这湘鄂大地上也算实力雄厚，举足轻重的角色，却为何甘于加入反教，受人驱使，贪图小利而自毁大节，白白坏了自己和湘鄂武林之名声……”
崔彪苦笑道：“三帮三门此次劫银不成反被歼灭，实属天数，崔某死不足惜，已抱定一死之心。但至于‘受人驱使’之说，却是大人小觑我湘鄂武林了，我们只想劫银，无意为缚龙卖命！这世上，我们只服一人，仅仅听命一人，他是我们当之无愧的领袖。可惜这一次，我们没有听命于他……”
他想起了王月波。
如果他在，也许就能免去这场令我万念俱灰的杀戮……
白无极停下脚步。因为王月波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残酷阴冷的光重新在他眼中凝聚，杀气已迅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又发出那尖锐凄厉的笑声，就象一只孤独饥饿的山鹰，发现了猎物。
象极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居然道了声谢：“谢谢你，你差点让我忘记了我的誓言！”
王月波踏上几步，仿佛更加冷静：“你放心，我会告诉你什么是吸星功的。”
白无极：“拳脚，还是兵刃？”
王月波：“我空手，你随意。”
白无极：“你这么有把握？”
王月波：“也许是的。”
白无极：“你不要先看看你父母的尸体么？”绿莹莹的眼光，仿佛暗夜的妖魔，在黎明的天光里现形。
王月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后，月波自当在爹娘灵前跪守三日。”难以抑止的悲伤在眼中闪烁，然后，是悲伤那坚强的消隐。
白无极脚未移动，身子却在缓缓后移，状如传说中的鬼魅……忽然疾速向前弹出，一道白光般射向王月波。他的手指钩状弯曲，双臂左右交替，形成一张不存在却眩目的网，罩住王月波的上盘。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惟快不破——速度，一直是白无极引以为傲的强势。
他扑击王月波这一招的速度，足以赢得任何溢美之辞……他自愧于方才的怯意，重又变得野心万丈。这一击的速度，用什么样的语言词汇来形容都不为过。
王月波号称“天妒绝人”，这个名号当然不是无端得来的。这一战，也许注定了要全方位地让白无极体验到令他窒息的差距……
让白无极惊异的是，王月波的双手正放在胸前等着他的双手来抓，雍容倦懒，随意优雅。
他想变招，已然不及，他没有躲过自己的速度，他吃了自己速度的亏。他的双手已被王月波的双掌抵住……
与他手掌相触的一瞬间，白无极曾想撤回双手，却感到王月波掌心似乎生出一股极大的吸力，使他一时竟挣脱不得。
白无极至阴的寒气便顺势送出，注入王月波体内，就象他对付无性时一样。
然而，事情却远非那么简单，接下来的变化完全出乎了白无极的预料，也让他大为恐惧……
他猛然感到，自己体内的寒气，真气，骤然间如决堤之水，爆发之洪，源源不断从丹田及周身汹涌而出，通过自己的双手流入了王月波体内！
他大为惊骇，忙运力相抗，试图阻止内力的进一步流失，可严酷的现实却是，他越是运动内力，越是加速了内力的流失……只是几秒钟的工夫，他的内力便被王月波吸收殆尽！仿佛万流入海，终于找到了新的永远的归宿。
王月波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他轻轻放开双手，望着白无极的眼中有几丝倦怠，几丝愤怒，几丝不屑，又有几丝歉疚。
他幽幽地说：“你已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也回答了你的，我们扯平了……”
白无极僵尸般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喘息，急促地喘息，他的眼中已看不到凶残，只有茫然，绝望，孤独，和无力。
他的嘴角用力挤出一丝微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王月波淡淡地说：“现在你已与常人无异，我又如何会杀一个常人？”
这句话，刀锋般切割着他的心。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他不禁气血翻涌，终于，一口鲜血呕出，洇湿了胸前的衣襟。
王月波的脸色渐转苍白，他很清楚，是白无极的至阴寒气正在他体内不住地侵蚀，撞击。他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走吧……”
白无极转身就走。他没有对王月波说“谢”，也许，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真的不如被一刀杀了更来得痛快些。
他苍凉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第十进院门外，一阵虚浮的脚步声，终于没有了回音。
王月波的泪水静静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故事说到这里，有关白无极的传闻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至于与他相关的种种人事，以及没有解开的悬念，将来仍会继续。
用了这么多篇幅描述江湖争斗的打打杀杀，想必朋友们已产生视觉疲劳，现在该是回到温暖亲切的江南小镇的时候了——毕竟，那里是本书的发源地，同时那里的生活也更贴近我们，最主要的是，我想那里的人们了。
好了，就让我们放松紧绷的神经，一起回到那个快乐的驿站，一起去等待那个消失了很久的人的回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