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一直关注着那个曾报道过野人的频道,但是总也没有看到所谓的后续报道。每天到了那个时段,电视画面就变成了一片银色的雪花,好像那天的报道是你做的一个梦。
你还是不停地向身边的人讲鸟人的故事,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感到新鲜,也不再取笑你了,而是置若罔闻;有的不爱听,干脆去干自己的事,互不影响。说得太多太久,你好像也有些厌倦了。你倒并不厌倦讲述的故事本身,而是面对一群不是听众的听众,他们把你说的只当作一个笑话,甚至把你也当成一个笑话,你厌倦的是这个。但你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不再言说,它毕竟存在于你的心里,就像那个变成大鸟的少年,他还存在。在雪山那边,现在应该变得更健硕了,从房顶掠过人们会错以为是飞机。他的故事将和他一样,长久地流传。这是件多么离奇古怪的事啊,让它在短时间内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该是多么可惜!
某天下午,一位新来的同事颇有兴致地前来和你搭讪。他满口的湖北口音:“你讲的事情是真的,我肯定。他们说你撒谎,认为你编造了一些好玩的事情逗大家开心,但是我觉得你讲的故事是真的,你没必要骗我们。”
长久以来不被理解,不被信任,眼前突然站着个声称相信你的人,倒让你有些无所适从。你有些紧张,不禁满腹狐疑地想:他这么说,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当你自己也不确定是否应该信任自己时,身边却有人站出来,发出突兀响亮的声音:我相信你!这意味着什么?
你稍微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冲他笑笑。
“你讲的故事很有意思,”他说,“我就相信世界上那些奇怪而有意思的事情。”
你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诚意,耸耸肩,说:“从我第一天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到现在,从来没有人相信过。”
他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他们当然不会相信!他们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一群只知道活在现实里的可怜虫!”
他递给你一支烟,并用打火机给你点着,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你为什么相信?”这烟劲有点大,你差点呛出眼泪来。
“为什么?”他吐出一圈白烟,“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相信世上的确有很多奇怪的事情。比方说那些未解之谜,偏执的人都说是假的,但哪个能解开那些谜团呢!无知的人们只会怀疑,但又拿不出证据来。”
他不屑地朝其他同事那边望了望:“再说了,相信还需要理由吗?你怎么不问那些不相信的人,他们为什么不相信?”
“因为有太多的人不相信,我问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嘻嘻地问你:“你是哪里人?我感觉我们应该是老乡。”
“我们不是老乡,”你说,“你是湖北人吧?”
“是啊是啊!”他连连点头,“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口音听出来的。我是四川人。”
“那也算半个老乡嘛,就隔一座山。”
你想,他说的倒也是,人和人之间,能有多远的距离呢?再遥远的距离,也不过是隔着些山山水水。只是,他如此热心地同你套近乎,接下来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你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幅华美的中西部地图,它就在你的眼底,一切风物都饱览无余。你的目光停留在半空之中,鸟瞰下面的河山,就像在桌子前面转动一个庞大的地球仪。但是,你一时之间却没找到那座本来十分醒目的山。它其实就在那里,树木葱茏,鸟兽丰繁,可是,那是一座什么山呢?就在你越想越觉得头脑愚钝,就连四川盆地也变得模糊起来时,他提醒了你。
“神农架,”他吸烟的动作很悠闲,一看就是个老烟民了。“狗日的神农架,不仅把我们的家乡隔开了,还把一些神奇的事情和我们隔开了。”
于是你想起了前几天看过的那个节目,神农架野人。你把这件事同他说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太巧了,我正好看了那期节目,可是一直没有看到后续报道,也不知道结果怎样!不过,我相信那个地方一定有野人,只是我没有机会亲眼见到。”
你的兴致一下子被他调动起来,你问:“你去过神农架?”
“没有。”他略带遗憾地说,“我想去,但是一直没能成行。”
他说他看过很多有关野人的专题报道,也看过相关书籍,种种迹象表明那里的确有野人。他说:“我有一个朋友去过那里,他也坚信野人真的存在。他甚至差一点就和野人打了个照面。”
他的那个朋友,是为了找寻野人才去神农架的。他还随身带了照相机。但是转了几天,始终没有一点收获。有一天黄昏,他从山路缓缓走下来,在快到山脚时,背后突然传来呼啦呼啦的声响。他看到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向他跑来,身上的衣裳已被路边的枝丫挂得破破烂烂。那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跟前,腿脚一软,瘫坐在了地上。一问,才知道那人下山时碰到了野人。就在那条路上,野人往山上走,他往山下走,几乎撞在了一起。起初他以为是人,因为从上往下看,野人并不显得多么高大,而且当时天色已晚,远远的也看不清楚。走近了才看到野人满身浓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光泽。野人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蛇和山羊的混合气息。那人说,野人可能急着回家吃晚饭,没怎么和他周旋,一掌把他拍倒在地,就往山上的林子里去了。朋友撕开那个人的衣服,看到他胸前有一块青斑,差不多有普通人的两个手掌那么大。
他本来是为寻找野人而去,听人这么一说,就有些打退堂鼓了。野人固然非常有意思,但是和他宝贵的生命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知道的。他有些惋惜也有些庆幸,由此证明,野人是存在的,但他们显然对人类并不友好。
同事对你说:“我之所以相信你,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你点着头努了努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还是我的那个朋友,”他说,“他在那片森林里见到过你所说的大鸟。但他只看见鸟从地上腾的一下飞上天空,就像科幻电影里会飞的小轿车一样。他没有看清那是不是一个人变的,两个翅膀遮住了它的身体,一眼看上去只能看到鸟的轮廓。”
你说:“有人亲眼看到桀若变成了鸟。当时他从树上落下去,两个手臂化成了翅膀,身子还保持原来的样子,人的样子。”
“有人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殊不知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他耐心细致地给你讲解,像在讲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科学上把这种现象叫做返祖现象。返祖,就是返回到祖先的面貌。不是说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吗?现在有些小孩就长得像猴子,比如电视里报道了多次的毛孩、猴孩。这么看来,不是所有人都是由猴子进化来的,有的人是由鸟进化来的,说不定还有从蛇、狼、耗子进化来的。”
你为他的大胆猜测感到吃惊。他如此不羁的言论,让你欣喜不已。你仿佛有一种找到知己的畅快,表达的冲动在心中暗涌,但显然他似乎比你更渴望表达。
“野人、鸟人,这些都活生生地存在于我们身边。”他站起身,说得过于动情,以致有些得意忘形。“只是他们看不到,他们看到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狗屁玩意儿,那些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却看不到。”
你说:“看了那天晚上的节目,我对神农架这个地方充满兴趣。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这还不简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人有双脚,可以走遍世界各地。我迟早会去一趟的,等着吧。”
你心里也蠢蠢欲动,甚至马上就要开始制定出行计划。但你很快又意识到出行并非易事,要过蝶若那一关就很难。突然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几天倒还好办,你可以编造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但是出门没有盘缠,一路靠徒步行乞,就显得过于浪漫、过于幼稚了。于是你第一次想到要存私房钱,可是从哪里着手呢?你的工资卡由蝶若掌管,做小偷还是你孩提时候干过的事。尽管困难重重,但出走的念头一旦萌生,就如野火般蔓延,难以浇灭。
“我的朋友,你在想什么?”这时候,他问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把烟头丢进烟灰缸里,有些无奈地笑了:“每个人都是一部精彩的故事书,故事常有,能听懂故事的人不常有。”
“我很希望自己是那个能读懂你的人。可你刚才想的并不是这个,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不,你骗不了我。”
你这才觉得眼前的人不可小觑。虽然他是新来的,但他仿佛早已熟知你的一切,你骗不了他。这让你想到你和蝶若如今的关系,你感到一丝哀愁,但这样的哀愁瞬间就消散了,你很快又回到了这件事情本身。
“我在想,”你说,“我在想去神农架的事。我想看看真正的野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就说嘛!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兴奋的光芒,还有那么一点幸福的激动。”他快乐极了,“怎么样?想好了就去,什么时候出发?”
你一下子被问得没有了底气,你摇摇头说:“一时半会怕是去不成,总得准备准备。”
“有什么可准备的?背上个包,说走就走。”
你自以为没有他说的那么洒脱,那样的洒脱他也未必有。你说:“你为什么一直没能成行?”
“我嘛,”你果然说到了他的痛处,“我有自己的原因。”
但他并没有说是什么原因,你也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你看到他把脸扭向一边,逃避似的向窗外望去。
那天你们谈了很久,后来又说到了野人,却不再是神农架的野人,你们好像都在有意回避“神农架”三个字。你们就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下班了,天色暗了下来,你们还意犹未尽,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你想,你可以一直这样说下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但最后你们还是离开了。先是他接到一个电话,听得出是个女人打来的。他耐心地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话,脸上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挂了电话,对你笑笑,说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妻子。你们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聊,但是没说两句,蝶若给你打来了电话。她叮嘱你下了班早点回家,她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她还叫你去一家水果店给她买些柳橙,要选新鲜的,但不要熟得太透的。你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好像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她正说着你就挂断了。
你们相视一笑,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们彼此相望,希望对方开口说第一句话,但是这样僵持了两三分钟,谁也没有说一个字。因为你们都忘了刚才说到哪里了,不知如何继续刚才的话题。又这样尴尬地对视了几秒钟,你说:“我们还是走吧,时间不早了。”
他说:“真没想到刚来就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在以前的单位,别人都当我是个疯子、白痴。”
“别人也这么看我。”
“我真无法理解他们。”他摇着头,“一群固执的庸人。”
你们下楼后就分开了。你想,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但奇怪的不止他一人,还有你自己。你清楚,当你和他相谈甚欢时,心中同时又在抵制着什么。你坐在公交车上,车窗外的树木与楼群悄然后退,飞速地消融在视线里,像一闪而过的流光。透过流光,你开始审视自己:我是那个信口胡说的家伙吗?为了让人相信,我到底编造了多少谎言?关于鸟人的故事,还有多少与基本事实一致?你不停地想,我是习惯了说谎,还是在蓝山待得太久,以致无法冲破过去的束缚,永远活在故事当中?面对都市里汹涌的人群,你简直就像一个野人,无法把现代生活过得游刃有余。
野人,野人……不必说遥远的神农架,也不必说比神农架更遥远的蓝山,眼前的你,就是一个野人,一个无法融入城市生活的人,一个向往田园的人。你无法走进庸常的现实世界,只渴望活在美好的传说之中;你无法踏进今日之河,你的心只停留在往昔。
你的同事也是个野人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你们虽然相谈甚欢,但还是有一些区别,知己也未必就纤毫无差,你想,他应该是个怪人。怪人的称谓比野人更适合他。
透过车窗,你看到人们行色匆匆逃命似的隐入夜幕中,那奔跑的姿态,有些疯狂,有些慌乱。野人,你的大脑已完全被这两个字占据。
“怎么还不下车,终点站到了!”这时,售票员敲着座位旁的铁板,“这位乘客,请下车!”
你这才发现车上只剩下你一个乘客。售票员和司机都奇怪地看着你,就像村里人第一次看见从山上下来的野人一样。你从车上下来,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
你觉得真实的事离你太遥远了,无尽的虚无向你涌来,将你覆盖。
晚上,你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等着里面出现你期待已久的画面。蝶若还没有回来,这正合你意。后来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你做梦梦见了野人。那是早年蓝山上常常出现的野人,被老年人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的野人。
你像在听人讲故事或是在看一个电视纪录片,又像是亲历了其中的场景。
起雾的天气,他们从蓝山上跑到村子里来。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或好几个。他们都很怕人,但又受不了俊男靓女的诱惑,有些躲闪,又有些冲动,就像爱看新媳妇的单身汉。他们唯独不怕小孩,遇上同样不怕野人的小孩,他们还会在一起玩耍。野人会讲人话,最初就是从小孩子那里学来的。
在梦中,你还是当年那个少年。蝶若不知身在何处,你一个人在竹林里,在小屋附近。野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向你走来的。他身材高大,行动起来速度很快,而且悄无声息,就像幽灵一般。
你不知道他是个男野人还是女野人,他周身的毛发就像一身皮大衣,但可以看出来,他正值壮年。胳膊上的肌肉很结实,毛发泛着光泽;两眼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朗夜的星星。
他小心翼翼地向你靠近,好像想从你脸上寻找一些细微的变化。你并没有感到害怕,也不觉得讨厌。于是你们相互注视,都很平静。
“小阿羊。”野人说话了,而且叫出了你的名字。
这让你有些吃惊,但你仍然没有感到害怕,梦里的你相当镇定。“你是从蓝山上下来的吗?”你问道。
他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你想这应该是个女野人,但从她身上却看不出女人的特征,说话的声音中也只带有兽类的咆哮,听不出性别上的差异。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找你的父亲吗?”
“不,”她向你靠得更近了,她身上散发出女人特有的气息。你大吃一惊。“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一个野人跑到山下来找我,我又不是野人!”
野人没有和你争辩,她依旧很平静地说:“你好好看着我就知道了。”然后,她蹲下身来,双手反扣到背后,背上立刻裂开一道大口子,她一手拉着裂口的一边,把那道口子越拉越大。瞬间,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挣扎着跳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蝶若。你一下子瘫软到地上。蝶若把你抱在怀中,不叫你“小阿羊”,而是唤你现在的名字:“亦亭,亦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