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宛如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
十五年前,那时候他应该五岁吧。
恍然记起那个做了无数次的梦,泥泞的小路,漆黑的夜,燃烧的白色火焰,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远远地看着他……
天忽然压得很低,直要压到他脑袋上,地面在颠簸,如同风浪不停的海面。苏晓感觉越来越透不过气,身体失去力气,连呼吸都越来越困难。苏晓跌倒在地,他看到东天之上亮起了第一缕光。苏晓明白,生命要终结于此了,死亡来临时,一切努力都如此无力。苏晓在金大师的尖叫声与惊恐的目光里缓缓阖上了眼睛。
死亡是怎样一种体验?活着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中,时间仿佛无尽长又无尽短,似乎永恒,又似乎从不曾存在过。似乎就是倒下后的下一秒,苏晓恢复了意识,眼前是陌生的墙,陌生的窗户,陌生的风声与气味。
身体十分虚弱,但苏晓却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
这股将他从死亡中拖离的力量是什么?
“醒了?”
孙大眼从一旁探过来,在他脸上打量了一会,又坐回旁边的床位上。
“魏麟为什么没有杀我?”
苏晓问他。
孙大眼揉了揉鼻子,苏晓察觉到他要扯谎,不抱希望地转回头,木然看着苍白的天花板,“算了,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孙大眼应该也不擅长说谎,听到苏晓的话松了口气。
金大师畏畏缩缩地从门外伸进头来,“大,大侄子?我那个,我得走了,你爹打电话让我回去呢……”
“他是你亲戚?”苏晓好奇金大师跟孙大眼的关系,问了一句。
“不是,那个……”金大师似乎很忌讳苏晓,四个字就已经憋了一头汗。
“恩,他是我叔叔,孙金。”孙大眼并不知道其中的恩恩怨怨,坦然说道。
“我走了,别送!”金大师不等孙大眼说完,关门走人。
苏晓又问了小玉的魂魄是否找到,孙大眼掏出一款系着红绳的玉,“在这里,等我回去还得超度。”
苏晓点点头,看着孙大眼手里泛着红光的古朴白玉,心中沉重。
苏晓身上的伤都是皮肉伤,缝了几针后就跟着孙大眼回到了孤儿院。
魏麟已经把地下室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血尸,而且,院长也失踪了。
“血尸在这里沉睡了几十年,不会无缘无故醒来,而且偏偏是周梁一住下来的那天,周梁一死后,血尸再没出现……不简单。”孙大眼自言自语。
“什么不简单?”
“你们院长。”
“为什么?”苏晓茫然问道。
孙大眼见苏晓毫不知情,就搬了凳子过来,坐到苏晓对面,慢慢给他讲解分析。
血尸是极邪之物,要养成血尸,有一个必需条件,就是生人尸变。血池中的女尸必然经历了极为缓慢的死亡过程才能成为血尸。在她活着的时候,尸气已经在她身体里聚集,等她身体里最后一股生气消失,她就从人直接变为了血尸。但血尸也有致命的缺点,就是一旦血尸长久得不到供给就会陷入沉睡,且沉睡时间越长,血尸苏醒的几率就越小。地下室中的血尸已经沉睡几十年,若要苏醒,除非有人刻意为之。
苏晓听完,沉默了很久。唤醒血尸的是小玉还是院长?
孙大眼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是院长的字迹。
“人生如青烟,江河流水长,与谁言对错,天涯葬吾身。”
最后一笔划了一道长长的横线,像省略的未尽之言。
苏晓记得院长曾有一张很珍惜的照片,照片中的院长一身青色中山装,风度翩翩,旁边是白衣黑裙的短发少女,笑靥灿烂,两人站在文江学院门前,齐肩并立。院子曾经也有大好前程,那个前程里应该有功成名就、家业美满。
可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儿院院长呢?”苏晓喃喃问道,但寂静的孤儿院内没有人能回答他。
孙大眼跟魏麟不知在商量着什么。苏晓看院长桌案上的君子兰开了花,风从窗户吹进来,将桌上一摞薄薄的信纸吹散满地。
苏晓将手里的信纸折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下午,有穿西服的人进进出出将院长留下的东西都搬走了,只有那盆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被留在空荡荡的水泥地面上。从今以后,幸福孤儿院不复存在。
“没想到小小一个孤儿院还藏着这么多秘密。”孙大眼感叹。
苏晓坐在门槛上,背对着空荡荡的大堂,望着终年如一日的远山,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院长忙忙碌碌的身影,从英姿勃发的青年渐渐变成白发苍苍的蹉跎老人。他从来不知道,院长为了孤儿院的运营在县市里跑断了腿,但孤儿院并非盈利机构,没人愿意给孤儿院投钱打水漂。小镇是富裕了,孤儿院却越来越穷,因为再也不能从河里捞出鱼虾补贴孤儿院的用度,也不能到山野里挖野菜,因为所有山田都承包给了个人。
刺眼的阳光从院外的槐树枝叶间照进来,在二楼走廊的小红鞋上照下斑斓光点,苏晓听到不知何处响起的隐约歌声,沧凉婉转: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离开井梁前,苏晓跟着魏麟又去了一趟医院,那个血人已经被洗干净,头上的黄毛也现了原色。他知道自己的队友都死在了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只是沉默地抱着所有队友的一坛尸骨告辞。
“周梁一也在里面。”苏晓说。
魏麟看了苏晓一眼,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有人知道周梁一死在这里,他也算机关算尽,自以为能逆天改命,可是他女儿成了痴儿,生不如死。”这是魏麟自他们认识以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苏晓几乎能从中听出安慰的意思来。
苏晓抬头看着魏麟。魏麟的黑眼睛藏在深眼窝里,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黝黑不见光亮,酷酷得穿着一身黑衣,冷峻得像电影里的冷血特工。
孙大眼伸了个懒腰,钻到苏晓和魏麟中间左拥右抱,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走,爷请你们下馆子!”
蓝天上白云如棉絮,一只黑猫从围墙上走过,爬满围墙的蔷薇花落下几片艳红花瓣。天清气朗,风里带着人间的烟火味。
苏晓最终也没能弄明白院长与周梁一之间做了什么交易,他也不再想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尘归尘,土归土。有些事情永远消失在了岁月中,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今天活着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消失,就像再茁壮的树叶到了秋冬也将腐烂在泥土里。
托魏麟的福,苏晓被迫明白了时间的意义。对于他来说,生命似乎突然间经历了一场狂风骤雨的洗礼,那些泡沫般的美好未来瞬间崩塌消失,苏晓解开了背上飘飘荡荡的假翅膀,脆弱的双腿结结实实撞上了坚硬的土地。
岁月流长,人生苦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