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夜里的游鬼
是火红的玫瑰
雪颈上的丝线
是锋利的铁水
乌鸦的翅膀
那锁住她的大门
开合之际
月光走了出去
夜巡的猫
敲起了铜锣
高高的梧桐之上
夜莺缄默
将嫁衣披给枯枝
将盖头披给土地
窗下的玫瑰园里
埋着新鲜的枝羽
姜妍的葬礼,在她离开的第三天。
司仪的开场词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拼凑起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黑白照片悬在花丛里,从这里看过去,却看不清照片上的面容。
简短的仪式之后,人群便散了。苏晓跟在人群之后,临出礼堂的时候,又忽然停住,回头看向礼堂正中。姜妍的遗体被匆匆推走,白色的缎布只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最后离开的黑衣男子回头看了苏晓一眼,朝他微微点头致意,苏晓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室外的光线刺目,苏晓微微眯了眼睛,看着眼前晃动的松树枝,一个迎着阳光微笑的人影一晃而过。
苏晓闭了闭眼睛,眼前又恢复了平静。
初秋的阳光从一座墓碑跳到另一座墓碑。穿着黑色西服的人蜿蜒而过,在地面上投下浓重的影子,似乎与大地融为了一体,远处烟灰袅袅,像直通天堂的阶梯。
苏晓走出墓园的时候,孙大眼正蹲在门口的花坛上等着他。
孙大眼扔了手里的烟头,看着苏晓。往前走,是无底深渊,是随时可能吞噬他的沼泽;如果后退,或许能回归平静的生活。
苏晓坐到花坛上,抬头望着透蓝的天空,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但眼眸深处仍是一片灰暗。姜妍留给他的东西,点到即止,让他看清了他所面对的危险,却又将威胁到他的秘密隐藏了起来。事到如今,他无心再去揣测姜妍这么做的目的。
“趁现在还能退出去,赶紧撤吧,不然就没机会了。”孙大眼接着又点了一支烟,烟熏雾绕。
苏晓没有回应他,转头看着一脸疲惫的孙大眼,问:“如果我想见姜妍……”
孙大眼手一抖,抖掉一截烟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难。”
说完,两人又陷入沉默。
姜家几辆低调的黑色SUV驶出了墓园,孙大眼抬头看了一眼,眼中的烦躁更甚。他似乎能看透黑色的车窗玻璃,看到姜拓阴险的细长眼睛。孙大眼捻灭了烟,回头看着苏晓,“要找姜妍的魂魄,就得在头七之前。”孙大眼说,“头七归魂日,就算姜妍没有被鬼差押走,姜拓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好。”苏晓点点头,却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他四下看了一眼,墓园门口只有他和孙大眼两个人,除了几辆渐渐远离的SUV。
车内。
周海吾见姜拓收回视线,才把手里的平板递过去。
“白枯确实是他放走的,据说是魏麟的师弟,不过,他除了有双阴阳眼,查不出其他的特殊能力。”
“我们家小妍似乎也很重视他啊。”姜拓翻看着苏晓的资料,意味深长地说。
“您的意思是,用他来引出姜妍?”周海吾道。
姜拓笑了笑,放下平板,望着墓园门口越来越小的人影,说道:“引蛇出洞,不如守株待兔。”
留给苏晓的时间只有三天,苏晓打算晚上就开始行动,他不想再去找魏麟帮忙,但孙大眼疲惫的状态又让他隐隐地不安,想来想去,只好去找苏小塔。
苏小塔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苏晓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个盒子掖进床底下。
“你找我干什么?”
听到苏晓的脚步声,苏小塔从地上蹦起来,挡住了苏晓。
苏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苏小塔的神色,也不跟他废话,伸手从苏小塔身后捞出了盒子,里面是一窝毛绒绒的雏鸟。苏晓吸了一口气,很是无语地看着苏小塔,“您还真当自己是小孩儿啊?哪弄来的?”
“树上。”
苏晓顺着苏小塔指的方向一看,才明白怎么回事。孙大眼这个房子是一座老楼的三层,窗户外面是一棵十几米的杨树,每到清晨,灰雀、喜鹊就跟百鸟朝凤似的,苏晓有好几次都被吵得睡眠不足。
“作践生命!”
苏小塔被苏晓呛得脸一红,一把抢过纸盒,“你管不着!”转身跑了。
所幸夜晚来临的时候,苏小塔带着小鸟乖乖回了家,一窝小鸟竟然比下午的时候更精神了。苏晓猜测苏小塔多半是鸟妖,唉,一个失忆的鸟妖,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孙大眼盘腿坐在客厅窗下擦刀,看着苏晓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孙大眼始终想不明白姜妍把苏晓身世告诉他的真正用意,孙大眼煎熬地守着这个秘密,不知道该不该跟苏晓坦白。
如果告诉苏晓,他是姜妍的哥哥,姜家真正的继承人,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会后悔对姜妍的多疑,也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发生在姜妍身上的事。如果苏晓发现魏麟在姜妍的死亡中扮演的角色,苏晓会不会转而投向姜家?本已经七零八落的巡夜人,真要走到末路了吗?
“咳咳……”孙大眼伏身咳嗽了起来,苏晓闻声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
“孙哥,不是我危言耸听,你再这么硬撑下去,早晚会英年早逝。”
孙大眼挥挥手,“死不了。”
苏晓却不容置疑地说:“今天晚上我带着苏小塔去,你好好休息。”
孙大眼喝了水,没再跟苏晓争辩。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虽然医院也去看过了,医生除了劳累过度也诊断不出其它的病因,但身体日趋一日地衰弱下去,确实不是好兆头。
不是他怕死,只是,现在他还不能死。
夜晚,当浓墨从天际洒落,掌夜的灯在荒蛮的原野上亮起,不是为了夜行的人,而是为了永垂黑暗的亡灵。每座山、每片森林、每座城都有这样一片隐没在黑夜中的原野,夜灯从天际一路铺展,风吹动树梢的风铃,百兽沉默,百鬼穿行。
苏晓打开它与人界交接的大门,走入了这个属于百鬼的时虚。
半城之外,一双冷漠的眸子忽然在黑暗中睁开,望着夜空流露出一丝悲悯。
逃脱来生的、流连人世的、孤苦的、无人祭奠的幽鬼,他们、她们、它们,点亮了通往幽寂世界的一盏盏青灯,孤火燃尽,夜永不尽,永不安眠的幽鬼,游弋在此。
“苏哥哥,”苏小塔望着苏晓,一双明莹的大眼藏着些犹豫。
“我们回去吧。”苏小塔快步走到苏晓身后,扯住了苏晓的T恤。
苏晓步子顿了一顿,回头疑惑地看着苏小塔,“害怕了?”
苏小塔刚要摇头,又点了点头,垂头看着脚下。
苏晓抬头向身后望了一眼,来时的路被灰蒙蒙的雾包裹着,已经看不见入口。不知怎么的,苏晓心头渗上一丝凉气,他压下了不适,低头摸了摸苏小塔的圆脑袋。
“来,哥哥肩膀借给你。”苏晓笑着说,心想就算是妖,毕竟也是孩子。
苏小塔盯着苏晓背上的黑影皱了皱眉,却转身跑开了。
“哎!”苏晓正要蹲下,被苏小塔的举动惊了一跳,等他站起来要追上去的时候,苏小塔已经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了。
失了苏小塔的陪伴,苏晓感觉周边的温度降了几度,冷风沿着衣服的缝隙要吹到骨子里了。苏晓不敢停留,朝着苏小塔消失的方向摸过去,这一路走去却不知道走了多久。
苏晓抬头,望着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出神。心里一瞬的空白让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差一点就要忘了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了……
差一点就要忘了他并不属于这里……
眼角扫到流星下孤零零走来的一个黑影,苏晓停住脚步,朝黑影挥了挥手。
然而,像无数次被无视一样,黑影孤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走了,吝于给苏晓一眼正视。
苏晓轻轻一声叹气,继续上路,却听到寂静中传来人的脚步声。
“苏小塔?”
苏晓朝着声音的来源喊了一声。
没有听到苏小塔的回音。
苏晓裹紧衣服,快步走到一棵大树下躲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地面的颤动也越来越厉害,苏晓头上冒出一层白毛汗,不知道这过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眼前的黑夜似乎变混沌了,黑雾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苏晓眯起眼睛,隐约看到黑雾中渐渐走近的巨大阴影。
“公子……”
耳边突兀地一声,激得苏晓脑袋一懵,回头正对上一张红眼眶白面皮的脸,正从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原来是一个女鬼。
女鬼可以称得上艳丽,绣纹繁复的红底金花长袍从树梢垂坠而下,如瀑的黑发几乎曳地,然而面上并无血色,加之一双浸血一般的眼睛,只能让人心生恐惧。
苏晓被女鬼和庞然大物前后夹击,无处可逃,眼看翻滚的黑雾越来越近,有碾压一切之势,正茫然失措,忽然见那女鬼长袍一动,一根藤蔓从女鬼的袖子里飞了出来,迅速卷着苏晓向上升去。
苏晓身体被拖离地面,黑雾便吞噬了脚下的一切。等到苏晓在十几米外的树上坐稳的时候,黑雾已经散去,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了一道又宽又深的沟壑。
女鬼倚在另一面的树梢上,眼睛盯着苏晓,似乎在观察一个新奇的东西。
“谢谢你。”苏晓不敢看女鬼的脸,只好盯着脚下,但树枝并不稳当,苏晓眼前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下去,被一根及时出现的藤蔓又拉了回去。
“嗬嗬!”女鬼轻笑,“凡夫俗子。”转身轻飞下树,似乎要离开了。
“哎!”苏晓慌忙沿着树干溜下去,快跑着追上女鬼,“我是来找人的,不知道前辈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她叫……她叫……”苏晓忽然发现自己忘了她的名字,如五雷轰顶地定在了原地。
女鬼也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苏晓。
“她叫……”苏晓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女鬼说罢,给了苏晓一个同情的眼神,转身继续向前走,红袍在地上游走如蛇。
“不,就算我忘了她叫什么,我还记得她的样子,我一定要找到她。”苏晓朝着女鬼的背影喊道,“如果这里有新来的……鬼魂,请前辈告诉我!”
“嗬嗬……”女鬼脚步一顿却没有停下,“年轻气盛。没有名字你是不会找到她的,回去吧,回去吧……”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是霸王别姬?
婉转的音律随着女鬼的身影渐行渐远,苏晓怔怔听着,越发觉得心头灰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苏晓不由自主低声自语,心里一阵凄凉。可是多少不过是一条命,长也不过百年,就算抛了又怎么样呢。
转身继续前行,腰上却突然又缠上一根藤条,头晕眼花一阵翻腾,眨眼就被摔到了红袍跟前。
眼前藤条飞下,“啪”一声砸到了苏晓身旁,腾起一阵尘土。
“你是谁派来的?竟敢在这里冒充霸王?”
苏晓被摔得七荤八素,急忙解释:“我是刚刚求你帮忙的,你不记得我了?”
“你?”女鬼仍有些疑惑,“这里千年如一日,我何曾看见过你?”
苏晓也纳闷了,鬼的记性这么差?
一想又不对,他好像也忘了些事情。看来是这个地方有问题。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女鬼忽然盯着苏晓的背包。
苏晓回头看了一眼,背包里的东西已经多数都洒落出来了,他伸手在空荡荡的包里一掏,拿出一个手机。
“这是谁的?”苏晓记不起来了,但他按亮屏幕的一瞬间,手机却发出幽幽红光,竟然变成一枚黑色符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