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红帐幔幔，幽乐阵阵，幽光浮动的华室里，碧发桃颜的侍女忙碌着。
红妆初成。
姜妍睁开眼睛，望向窗外无穷无尽的黑暗，黑色侵灼着她的眼睛。忽然有微光如水纹波动起来，夜空霎时如同晴天里反射着阳光的水面。
姜妍站起来，不顾侍女的阻拦，走到窗前向黑夜里望去。
眼睛里的黑色逐渐褪去，她看到了苏晓。
正如永沉海底的碎石所怀念的阳光，正如永封冰川的种子所怀念的阳光。
凭借着心中的一丝本能，姜妍像破冰而出的飞鸟扑向窗口，无法控制的身体直线坠落，但姜妍并不在意，重要的是她离苏晓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到他苍白的脸，近到能听到他喊她的名字。他的声音能穿透灵魂，能让她冰冷的身体再次感觉到疼痛和温暖。
近在咫尺了。
伸出的手，指尖几乎触摸到了指尖。
但还是不能。
一道黑影破空而来，卷住了姜妍的身体。
“想逃？痴心妄想！”
姜妍听到黑影的声音，来不及说出一个字，眼睛重又被黑色覆盖。
“姜妍！”
苏晓眼睁睁看着姜妍被一团黑雾吞噬，急火攻心，吐了一口血。而眼前的黑影更不会放过他，一只铁爪从黑雾中飞出，扼住苏晓的咽喉，迫使他向地面坠去。
“既然想来，就葬于此吧。”
“咳咳……我是……来……葬你……”苏晓挣扎着握住勒在脖子上的铁爪，那铁爪立刻融化成水。
苏晓脖子被松开，借着余力将手里的东西抛向黑雾。
“麒麟符？”
黑影堪堪躲过，出手更加狠历，连甩出四根长钉，根根穿透苏晓四肢，将苏晓钉到坚硬的地面上。麒麟符甩出，掉落在地，依然泛着幽幽红光。
猛烈的撞击让苏晓昏了过去，他没有看到黑雾暴涨，袭向他的铁爪被一把长刀接住。
花翎红袍破碎，曳地青丝只余半长，但眼睛里却仿佛燃烧着地狱烈火，直视黑雾深处。
“是你？”黑雾里声音一滞，“原来是你……”
“嗬，你的葬日，我怎么能不来呢？”花翎将长刀一甩，地面生生划出一道裂缝，风起砂石飞，竟将黑雾吹散了。
黑雾散去，红袍男子长身玉立，长发一丝不苟束在脑后，五官凌厉，一双空空的袖管飘飘荡荡。
花翎握紧手里的长刀，慢慢走近。
“难道你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取你的魂魄、毁你灵识？”
花翎毫无阻碍地走到男子近前，随时可以用手里的长刀刺穿他的胸口。
但男子始终沉默，对花翎的威胁似乎无动于衷。
“伊烈山！”花翎忽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长刀擦过地面，火星迸溅。风在一瞬间止住了，万物似乎都已凝固，世间唯剩花翎飞起的发、扬起的裙裾。
花翎挥出了长刀。
伊烈山凌厉的眼神，在听到那一声喊时，柔和了下来。就像失忆的人忽然清明，他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肌肉，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熟悉的面容，卸掉了所有防御。
“我一直在等……”伊烈山喃喃自语，但长刀刺在他的胸口，像一团火，渐渐将他的身体包裹。
“……等你。”他笑着迎向花翎，“我曾经希望，如果死后有轮回，我和你，重新认识，新的世界那么美好，我们也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但是，你一定不会想再遇到我……”
“我们都无法超生。”花翎手里的刀已经完全没入伊烈山体内。
“是啊……”伊烈山惨然一笑，火焰凝聚成的双臂轻轻地拥抱了花翎，随即便化为一滩沙尘。
“我们都无法超生……”
血色的泪从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尘土里，长刀掉落在地，花翎也跌落地面。缓缓落下的沙尘，像温暖的被子覆盖在花翎红色的长袍上，将她轻轻包裹。
长刀消散成点点红光，回到了花翎体内，麒麟符的幽幽微光也渐渐熄灭。
花翎看着这片黑暗，永恒的黑暗，千年如一日。唯一改变的是，她的存在再也没有意义。
“消失吧。”
花翎抬起手，手里握着的沙子成细流漏下，漏尽。眼前两个少年，一个年少倾城，一个少年有为，夕阳西下，策马追风，无限风华。
曾经青梅竹马，而后命断天涯。
终有情也难相守，命运早已写入生死簿，反抗一生，最终不过化为虚无。
寂静的原野上，黑暗深处升腾起星光一样的光点，从四周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凝聚在苏晓周围。
“小鬼。”
苏晓睁开眼，是在一片茵茵绿野上。远处花翎红袍飘展，苏晓看一眼就愣住了，没想到花翎是这样风华无双。
“我要走了，小鬼。难得与你有此缘分，便了却你一桩心愿。”
苏晓忙爬起来，“你要去哪？”
花翎并不答他，转身面向远处，“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苏晓打起精神，听花翎接着说：“若本应转生的魂魄从轮回逃脱，那投生后的魂魄天生不全，难长命，死后也魂魄难留。要想留住魂魄，除非寻回从轮回逃生的部分，补全缺失的部分。接魂的办法，我已经告诉了你，你要救的人就靠你了。”
“是姜妍？她魂魄不全？那她缺失的部分在哪里？”苏晓追问。
“等你醒来就知道了。”
花翎边说着，边向远处走去。
“你要去哪？”苏晓想起身无追，没想到身体重如千斤，只能眼睁睁看着花翎走远。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
花翎再没回头，且歌且行，渐行渐远。随着她的远去，原野也渐渐暗下来，直到花翎的身影消失在远方，黑暗又重新覆盖了大地。
冰冷的土地上，苏晓依然被尘土覆盖着，但那些星星点点的亮光渐渐都融入了他体内，等最后一点亮光消失，苏晓睫毛抖落了尘土，缓缓睁开了眼睛。
苏晓翻身从沙土中站了起来，四周一片死寂，暗中出没的巨怪消失了，高楼上的幽光也熄灭了，只有苏晓一人寂静地矗立在黑暗中。
苏晓拖着沉重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将姜妍从沙土里拖了出来，但姜妍早已失去意识。苏晓茫然看着面前的死寂，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晓终于记起了他的梦。或者，那并不是梦。
花翎，消失了吧。
爱，恨，孤独，希望，所有与她相关的，永远消散在这片黑暗中了。
姜妍也会这样吗？
“她没有鬼气支撑，马上会魂魄消散。”
一道幽远的声音突兀响起。
苏晓回头，看见一个淹没在黑暗里的模糊身影。那影子声音如风，听不真实。
苏晓警惕地抱起姜妍，那搭在手臂里的身体并没有多少重量，而且似乎在一点一点消失，仿佛印证了刚才那句突兀的话。苏晓尝试着使用花翎所教的补魂之法，却发现周围并没有姜妍所需要的魂力。
苏晓心里一片荒乱，到现在为止，他并不知道姜妍缺失的魂魄在哪里，要怎么救姜妍？花翎说的“等你醒来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难道？
苏晓抬起头，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影子——
“你是谁？”
这个季节的风总是闷热，开着的窗户没有一丝风。屋里没有开灯，寂静的空气里只有冰箱嗡嗡响着。窗前的椅子上，魏麟坐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雷声终于从遥远的天边响起，魏麟才动了动眼睛，朝远处的黑暗望去。
城市的另一边，孙大眼掐灭了手里的烟。
当雷声响起，闪电照亮天空的时候，苏晓眼前的人影忽然消失了，仿佛他本就是无形的黑暗。
“我可以帮你救这个女人，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声音依然从周遭传来。苏晓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他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好，只要你救她，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下这个决定，苏晓的心却忽然一沉，仿佛失去了什么，而且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让他也有些焦虑不安。但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了，他不能眼看着姜妍消失。
苏晓看到黑暗中升起的星光，丝丝缕缕光线冲破阴云，汇集到姜妍的身体上。苏晓感觉到姜妍的魂魄逐渐充实，不再像老化易碎的纸。苏晓渐渐放下心，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却像海浪一样袭来，将他的意思层层包裹。
半睡半醒中，苏晓看到姜妍睁开了眼。风里带着槐花的香气，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隐约的车流声。
“我希望你能挺过这场狂风暴雨，一直善良、豁达下去。”姜妍坐在背光的窗下，但苏晓能看清她明澈的眼睛，像夜空中依然不遗余力地闪烁着光芒的星星。
“我更希望你的人生路上不必有如此多的苦难煎熬，我……”
什么？
一团棉花忽然塞进了苏晓的耳朵，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睁大自己的眼睛，希望能看清楚姜妍说出的每一个字。
不过都是徒劳。
风撤了，槐花的香气散了。
一道裂缝出现在姜妍的心口，光芒从裂缝中射出，姜妍的灵魂似乎由内而外燃烧起来，她的身体一片一片消散，分解成荧荧光点。
“再见。”
苏晓最后看到的，是姜妍破碎的脸上的笑容。
眼前光芒万盛，无数光点团团环绕——那是姜妍灵魂的痕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晓惊慌失措地伸出手，想握住那些即将消散的光芒，却如何再也拼凑不起来。
“为什么骗我！”
苏晓向着夜空声嘶力竭地大喊。
“求求你救救她！我用我的命换，你把我的命拿去！”
但是不管苏晓如何恳求，这个世界再也无人回应他，黑暗依然死寂，仿佛黑影从未出现过。
光点开始汇聚，似乎有什么在指引着她们。苏晓低头，看到胸口滴落的泪痕。光点循着那点水痕，缓缓飘入他的身体里，细细暖暖，拼命想温暖他冰凉的躯体。
苏晓在记忆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在树荫里，在阳光里，在医院苍白的房间里，笑着的、沉默着的、失望没有生机的……
苏晓忽然想起了一切。
六号教学楼、小玉、玫瑰、母亲还有薛骏生。
那些消失的魂魄。
一个饥饿的婴孩爬出狭小的棺材，他吸允母亲的乳血，在荒风四起的坟茔里活了下来……他是一个恐怖的、饥饿的怪物！
“不要！”“不要……不要……不……”
那些破碎的、消失的魂魄在面前一一出现，母亲模糊的脸、小玉的天真、陌生魂魄的恐惧、薛骏生的难以置信……
乌云散去，星空在盘旋，像充满诅咒的罗盘，向苏晓压去。
眼前的高塔倾颓，透明的黑色隔膜分解消散，原野变幻，远处亮起了城市的光。
一个矮小的身影飞奔而来，停在了不远处，沉默地看着那个已经崩溃的人。
城市里有人已经动身，魏麟和孙大眼，两个人沿着不同的路线，向同一个地点汇聚。
凝重的黑夜即将结束，但明天将是如何，却没人能够预言。
当太阳重新从山的那边升起的时候，那永沉的黑夜里如孩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沉寂了，但那黑暗的绝望和悔恨并未被阳光照亮。
种子深埋地下，在水和阳光达不到的地方，与地鼠蚯蚓为伴。
一双黑色的鞋踩着细碎的草走到苏晓眼前，停下。
阳光斜斜地拉长了魏麟的影子。魏麟看着匍匐在地上的瘦弱的男孩，眉梢微微笼起。
“走吧。”
苏晓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沉闷地传出。
“魏麟，求求你，杀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