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在经过柳永的兴起、苏轼的拓宽、秦观的细化后,成了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创作体裁。而在经过浩浩荡荡的多如过江之鲤的词人们的努力后,宋词的影响力已经冲进了皇宫之中,许多帝王开始喜欢舞文弄墨,也致力于填词,当然就更加鼓励了文人们填词。于是到了神宗、徽宗时期,整个宋朝社会填词已经形成了风气,也有了大晟府这个“词人之家”。
这个时期处于北宋的晚期,宋词的声律音韵、结构方式、艺术手法已经有了多种流派,不过也因词曲已进皇家,于是歌颂词、谄媚词层出不穷,这个时期的宋词显得纷乱不堪,良莠不齐。此时,便有一个人物出现了,他改变了宋词的发展轨迹。他是一个很难懂的人,有着柳永的浪漫放荡和“杜甫为诗”一般的严谨和精准,自他之后,便引出了一大拨的“格律派”词人。他不仅被有些评论家称为超越柳永、苏轼的“词家之冠”,也影响了整个南宋词坛的走向。这个人便是这一章的主角——周邦彦。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末期着名词人。他自题所居为“顾曲堂”,从这名字上我们也能看到几分滋味。“顾曲”之名显然是取自“曲有误,周郎顾”,那么周邦彦真的如周瑜一般风姿绰约吗?其实还真是如此,周邦彦极精音律,基于这个优势,他便创作了许多新词,革新了北宋的词坛,同时也为南宋词人之创作建立起一套可供寻觅的创作程式。可以说,周邦彦是影响宋代词坛发展的重要人物,但是,在我们仔细看过他的作品之后,便会发现他的作品内容较窄,境界不高,那么他究竟胜在何处呢?这个答案便是他的词作艺术性极高,言语典雅清丽是特点,构思缜密曲折铺垫是手段,因此周邦彦的词作读来有一种飞鸟过空、鱼龙入海的轻畅感,这是他词作影响力大的最大因素。
周邦彦继承了柳永慢词的创作传统,又有意摒弃柳词的俚俗。他也是浩浩荡荡的声讨柳永大军中的一员,但是他发扬柳词中有“不减唐人高处”的一面,开始致力于词的典雅工丽。这显然是接受了秦观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巩固了秦观在创作中已经获得的成果。不过,他与柳永相比,少了几分灵气,与秦观相比,少了几分情意,但是他把这些优点揉捏在一起,把先人的长处尽数吸收,用自己的语言融合到自己创作的词作中,形成了格律谨严、语言雅丽的特点。这样的词也被人们称为“雅词”。周邦彦也因此被许多人称为婉约词“集大成者”。着名文人王国维曾这样评析道:“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着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张炎)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未为犹当也。”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周邦彦是一个主流的词人,或者说是被人标榜、奉承为正宗的词人,所以才在百年之后仍有门生千万。那么他的故事如何呢?他的性格、人品如何呢?他的仕途人生如何呢?为何他会被抬高至此呢?带着这些问题,让我们品鉴他的词作,沿着他成长的足迹,一起品析。
市井传说的风流才子
关于周邦彦,流传着这样一个略显荒唐的故事:自宋朝伊始,听曲嫖妓便是一大流俗,而在徽宗执政的时候,这种社会风气更是甚嚣尘上,连堂堂的帝王也喜欢这个消遣。如果说帝王与妓女恋爱,又有几个人敢信?可是宋徽宗就是这样一个极为不靠谱的与妓女谈恋爱的皇帝。他不仅过分追求奢侈生活,还重用蔡京、童贯、高俅等奸佞之臣,让他们把持朝政,直到自己国亡被俘。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说。那么在皇帝和妓女的故事之中,我们的主角周邦彦又扮演何种角色呢?
原来,宋徽宗和周邦彦共同属意的妓女竟是同一人,她就是北宋名妓李师师。这个女人在诸多的野史和笔记小说中被屡屡提及,甚至还有与“浪子”燕青与其携手天涯的传说。李师师早年艳满京城,在仕子官宦中颇有声名,所以她与此二人有染便也说得过去。此女琴棋书画、歌舞花茶,样样精通,于是成了许多士子文人的“梦中情人”。宋徽宗闻其艳名后,便也想着去一窥芳颜,于是便有了徽宗夜会师师的故事,后来他深深被李师师不卑不亢、温婉灵秀的气质打动和吸引。而在宋人周密《浩然斋雅谈》中记载说,那一夜偏巧周邦彦也在李师师处,听闻皇帝大人驾到,周邦彦便一惊之下,钻入了床下,可是这不平静的一夜让周邦彦深深难忘,于是他便写就了着名的《少年游》,而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李师师又把此词唱给了宋徽宗听,宋徽宗觉得甚得天心(这是当然,因为身临其境),于是周邦彦从此官位日显。
当然,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故事,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少,我们也不好考证。甚至有不少人说,就连李师师都是虚构的不存在的人物。但是我们却可以明白周邦彦的平素为人。宋史周邦彦传中这样说过:“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所以从这些故事或传说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些周邦彦的影子。这个故事的真假大家也不必深究,《少年游》是不是这样的创作背景并不重要,讲这个故事只是希望大家看到一个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周邦彦,一个风流不羁的才子。
周邦彦的“少检”名声,是缘于他常常出入于秦楼楚馆,流连于歌姬妓女。他爱美女,爱吟唱,所以经常为她们而唱,为她们而咏。就算不提上文说到的故事,周邦彦在宋人的印象中也从来不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书生,他的气质颇似柳永,所以词作方面也有许多的近似地方。可为什么他会被抬高至此,柳永却背负一身骂名呢?莫非周邦彦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个答案就涉及当时的官场和社会风气,甚至包括当朝帝王的喜好了。让我们先来看看周邦彦那首着名的“艳词”《少年游》吧。他与皇帝争女的故事无论真假,既然这个故事提到了这部作品,从侧面也说明了这首词的知名度有多高了。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其实这首《少年游》不能算是太过浓艳,还是有着一股清雅之气的。“并刀”就是并州出产的刀,而“吴盐”就是江淮一带的盐。这两句看似浅白,读来却有一种很美的感觉,其实这是富于暗示力的特写镜头,如水胜雪的不止是这“并刀”“吴盐”,还是那女子纤纤的素手。从“纤手破新橙”一句,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个女子对爱人的殷勤照料,当然也有一种刻意讨好对方的隐讳心理。整个上片,为大家营造一个十分安静舒适的环境,静谧闲雅的气氛。所以,这个女子的闺房是“初温”的,兽香是“不断”的。再联系上几句的意境,此情此景显得分外温馨动人。而在她的对面听着她吹笙,该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呢?不过上片到此为止,并没有对笙曲的描写,但是通过这些铺垫,大家已经仿佛听见了那缥缈动魄的天籁之音了。这就是语言的力量,这一刻已无声若有声。
音曲无声,人却有声。下片便是记录了这一女子的柔言细语,虽然“低声问”中并没有一个人物出现,但是通过整个下片的句意我们可以看出来,这该是这位女子对恋人的絮絮情话。从“向谁行宿”到“城上已三更”,让读者感觉到女子的恋恋不舍,想必是男子说了告辞的话语,于是便引出了女子的诸多问话。“马滑霜浓”四字是广被大家推崇的名句,全篇“丽极而清,清极而婉”(谭献《复堂词话》)的评价中,“马滑霜浓”当记头功,从此句再到下一句“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我们就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女子对男子的恋恋不舍,不过分寸掌握极好,不显做作。不仅是这女子,词人也是一样,没有太过矫情,始终保持着“轻柔细语”的魅力,以言词摄人心魄的同时,也刻画出外边寒风凛冽、夜深霜浓的情境,与室内的环境形成对照。这首《少年游》如话家常,纯用白描,到口即消的风格为后世称道。其典雅、其清丽、其温软都成了该词的标签,这意态缠绵的词境更让其成为词中不可多得的佳品。
《少年游》中的这份柔弱让我们仿佛看见了一个风流却又多情的少年才子形象。周邦彦的这类作品往往词风含蓄,且极其擅长铺叙烘托,仿若在有意无意之间就把那份若即若离的感觉、似梦似幻的感情写得亦真亦假,美轮美奂。少年的周邦彦常用语妍炼,丰美多彩,于音律于语言上来说,都近乎无懈可击。但是,其中却有一处非常致命的缺憾,那便是他此时已得词神,却未得词魂,也没有为自己的词作打上一个完全风格化的标签,精品无数,却难寻极品。
“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醉桃源》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苏幕遮》
“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诉衷情》
而这些句子就属于周邦彦的成熟期作品,浑厚和雅、淳朴率真之气充盈其中,让人感到耳目一新,周邦彦兼得语言精雕细刻的雅功,又掌握了口语白描的技巧,因此被人们认为是“负一代词名”的词人。那么这个看似全能的选手是否真是面面俱到、遍地开花呢?
其实不然,他的词内容较窄,多写男女恋情、咏物怀古、羁旅行役,所以境界并不高超。但是,他却用超凡的艺术感觉弥补了这些软肋,把所有的景物和情愫完全缜密的混杂一起,形成了他曲折回环、开阖动荡的风格。因此出于周邦彦笔下的作品都显得清丽又典雅,工整的如同教科书。
比如,同是写闺情的作品,周邦彦的《一落索》就与他人的有所区别,并非在语言和字眼上有异,而是在意韵和回转的气息中,能看到那别具一格的匠心。
一落索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闺情词并不同于那种以娼妓口吻写成的作品,少了许多的风尘气和沧桑感,却又多了些许的细腻和含蓄。闺情,也就是闺中之情,伤春恨别、情窦初开等情绪都是极常见的题材。因为女人们在那个时代里太过沉寂,甚至无所事事,所以她们的内心充满了密密麻麻的微弱闲情,这些情绪占满了她们的思想领域,因此这便也是唐宋年间诸多才子墨客乐于着笔的内容。
在这首《一落索》中,词人把他对于语言的感悟和灵性发挥到了极致,上片中入木三分的刻画让这如诗如画的女子跃然纸上,而下片中的愁绪惆怅心情也写得细致委婉,深得情意。
可与春山一争美艳的眉目,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呢?此女之美,在寥寥数字之中便已被词人展现得让人惊心动魄,目眩神迷。但是,这美丽的眉目却总是皱起,她如此的美丽,还有什么她不能拥有的呢?这内心的愁苦煎熬着她那晶莹的心,让她显得更加憔悴和惹人心怜。这两句中,作者先言其美,后言其愁,都是稀疏的几个字,却显得字字凝练,充分展示周邦彦的语言功力。“争秀”言其美,“长皱”言其愁,不仅有新意,也能看出作者独具匠心的写作角度。下文中的“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一句,相信大家都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与李清照的名句“人比黄花瘦”之意若有相似。可是,作者的言词胜于清雅,如一盏清茶,入口淡却回味浓。从垂泪落花的萧瑟写到人花俱消的憔悴,层次与深度,曲调和韵律都丝丝入扣的逐次递进。作者虽不是女子,却捕捉到了女子那纤细如发的心痛和迷惘,实属难得。
对上片的铺垫描写,我们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她究竟为何如此苦闷呢?这就自然地把下片描写女子内心的内容引了出来,不显突兀,同时又有递进的感觉,一如全文采用的手法。“玉箫闲久”是表象,“知音稀有”是病根。此女虽风姿绰约,才华横溢,却感慨于知音稀有,即使深藏闺中,锦衣玉食,却不能填满这空虚的寂寞。这种寂寞,没有男儿的那样激烈和压抑,而是充满更为深重的心思和感性。
“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是全词结句,她的惆怅的寄托,她的希望,全部落在了庭前的杨柳之上,这依依摇曳的杨柳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却没有引领心上人归来。极目远望,除了茫茫的人潮和更为苍远寂寥的天地外,尚有何存呢?这一首《一落索》,言尽风华绝代女子的寂寞心事。周邦彦的确是“风流事”的高手,否则他怎能如此细腻又唯美地对女子的心情如此深入地刻画呢?他没有刻意地字字雕饰,也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却仿佛信手拈来,在委婉和自然之中便使得这首作品在宋词的“闺情词”中别具一格,韵味非常。
这些与女人相关的作品,让我们看出了周邦彦对于女性的了解和关怀,他没有肆意的咏诵,也没有盲目的痴迷,只是冷静地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深闺秀阁中,在花团锦簇中看到了她们细致的心思和娇弱的美态。他是一个歌者,歌唱美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