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词人之中,很少有布衣终老的人物,这本书中看到这里,除了李清照外,没有一个人是没做过官的布衣,由此不难看出,诗词歌赋的创作在许多大文豪的生活中都只是附属品,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政治理想,比如欧阳修、苏轼、辛弃疾等都是如此,他们的政治理想才是其一直为之付诸努力的主要方向。所以,在南宋一朝中出现的这位“纯粹”的艺术家才显得更为难得。他终生未仕,流落江湖,却没有沾染一丝的谦卑或浮华;他在诗词、音乐、书法等方面都堪称大家,又被称为苏轼之后另一位艺术全才,尤其在作词一途上更是风华绝代。他就是白石道人——姜夔。
姜夔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人。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只爱于琴棋书画中徜徉,而不愿理会耳边之事。而且他是个真正高雅的人物,“人品秀拔,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是许多人对他的评价。他不在乎名利,只愿与古琴、仙鹤为伴,所以他显得卓尔不群,超凡脱俗。
通过前面关于辛弃疾的介绍,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姜夔和辛弃疾的关系,他们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同时也是可互相切磋的文友。辛弃疾性如烈火,而姜夔又沉静似水,这二人看似毫无交集,但是我们可以从二人互相引为知己来揣测出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们必然有着一样的情操或理想。不难猜度,这份情操就是爱国,这个理想就是复国。姜夔淡泊于名利,但是也可能是对于现实不满的一种抗争。他一生未仕,或许也是因为国事倾颓而让他心灰意冷。他是一代进步知识分子,怎能不对南宋的软弱挂心呢?可是在目睹太多君王昏庸和奸佞执政后,彻底让他失去了操劳国事的耐心和信心。
就这样,姜夔开始了流浪于江湖的日子,他一生困顿,除了古董书籍外,身无余物,而且在他五十岁后,便过上了寄人篱下、卖文卖字的生活,但是这些艰难都没有改变他一生清高自傲的性格。他极注重洁身自好,他没有刻意改变自己本来的“颜色”,于是我们才能看得到这个更为纯粹的词人。
姜夔作为一代词坛大家,他的作品自然有着个人的独特色彩。清人刘熙载曾用“幽韵冷香”四字来概括姜词的境界,而其中的“冷”字更是点明姜夔词作特点的重要形容词,这份“冷”来自清高,来自品性。在他的作品中,屡屡提及的除了感怀身世、记游咏物之类,还常常说起一段关于他自己的相思故事,有一个神秘的女子在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留给清雅脱俗的姜夔如此大的影响呢?关于这一切,请看下文。
清幽孤寒的悲戚
悲伤的情绪总是文人墨客最多着笔的题材,而对于本来就看似阴柔的宋词来说,更是一直难以摆脱的情绪。特别在本就积弱的南宋,家仇国恨的抒写浩如烟海,这是时代给予人的磨难。不过悲总是比喜更加让人动容,也更令人印象深刻。
在姜夔的前半生中曾多处游历,跟随父亲宦游四地,后来在父亲过世之后,他又在湖北汉川的姐姐家寄居长达十八年之久。也就是说,姜夔在这段漫长时间中,多数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而在寄人篱下的生活状态中的人,大都更为敏感,姜夔也不例外。姜夔并非胸无点墨、心无大志的废人,只是因为国事倾颓而无心竭力赴考,这也导致了他多年屡试不第。敏感的姜夔面对着屡试不第及当时破碎摇摆的南宋江山发出了一声声哀叹,虽然不像辛弃疾那样激烈,却别有着一番凄凉引人深思。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扬州慢》是姜夔的代表作之一,也有着典型的姜夔式忧伤,他的哀思更多的是人文关怀。他没有采用激烈的笔法来铸造一个寸草不生的地狱式环境,而是通过巧妙的今昔对比,并融入自我的感受,以自伤动人,以心伤感人。
他在这首作品中的哀伤并非那种刻意营造的悲,而是一种自然的空寂的悲。在这首词的小序里面我们可以了解更多关于这篇作品的信息。姜夔作这首词时是在孝宗淳熙三年冬至,那天他路过了“维扬”(扬州)。此时的姜夔还只有二十二岁,但是他对于国事的关心已经超过了许多人,这首《扬州慢》也是因为他见到满目疮痍的扬州后感慨万千而自度的词牌。他记得他那天入城时见到“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这一派萧条破败的景象,让他叹息许久,于是填了《扬州慢》,千岩老人萧德藻(其侄女为姜夔之妻)认为这首作品中的悲伤之气犹如《黍离》(《诗经·王风》中诗,是东周大夫经西周镐京故宫,悼念周室衰微而作,而此时的南宋也正走在衰败的道路上)。
最让人感到揪心的是以“淮左名都”一句开头,对比下文中的“废池乔木”、“清角吹寒”后,方能觉得人世沧桑,变幻无常,而战火是摧毁这一切的元凶。这番对比让人更加感到悲伤和怀恋。扬州一直都是名都,大唐时期更是有“扬一益二”的评价,许多年来人们甚至在心里对它都是偏爱的。君不见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之句。再加上它也有很多别名,如“广陵”、“江都”等,这也能说明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有时它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想一样,很多人都爱它的容姿秀丽,娉婷婀娜;有时它就像一个极温婉的小家碧玉,却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偶尔露出了倾国倾城的美貌。“淮左名都”扬州代表太多的意义,甚至凋零的它能代表整个国家的衰落,所以在作者路过这“竹西佳处”时,也打算按照原有的路程下马“解鞍少驻”。这时我们能够看到的还是一份从容和怀念,或许作者在说的是曾经的扬州,他打算在“那样”的扬州竹西亭稍作停留。“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也是在描绘一个自己曾经记忆中的扬州:春风掠过十里,遍地是随风飘舞的青青的荠菜和麦浪,这些风景正是那时的扬州留给自己的最美丽的回忆。可是现在却一切都变了模样。“胡马窥江”指的是金人南侵事件,“胡”是古人对于北方少数民族的统称。在他们这些“蛮夷”侵略后,毫不怜惜这风景如画的扬州城,废去了它廊腰缦回的池苑,斩去了它婀娜摇曳的乔木。时至今日,劫后余生的扬州人还讨厌提到“兵”字,曾经傲然清丽的扬州城如今更像是一片废墟。“渐黄昏”后,画角(古时作战常用,推测此时的扬州仍然处于一个戒备期)声声响起,显得这个城市更加的孤寒和凄清。上片的最后一句“都在空城”,十分贴切地形容了此时的扬州城,一个“空”字可反映出扬州的寂静少人和毫无生气。
上片中的扬州城仿佛一片废墟,让太多英雄豪客难以接受,这是整个作品的主调。破败的景象勾起了作者的遐想,也就带动了下文的行文走向。提到扬州城,少不了要提到一个名字,那就是潇洒多情的大唐才子杜牧在此滞留过很长时间,对扬州也有着一种割舍不断的眷恋之情,曾经写下过“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等名句,扬州在那时失落的他眼中就好像是世外桃源,是他栖息的地方。温暖的扬州保护着包容着杜牧这个落魄江湖的才子,所以在他的笔下扬州永远是美的,美得就像是他的一个梦,一个编织给所有人的梦。而姜夔在这首《扬州慢》中也化用了多处杜牧的名句,比如“豆蔻词工,青楼梦好”、“春风十里”、“二十四桥”等。他在望见这样残破的扬州城时,不禁感慨“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恐怕这样的扬州城就连杜牧看见了也会感到吃惊吧!确实这样,昔日的扬州是温软的,是华美的,可是现在它在战火的焚烧中已经成了一片灰烬,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豆蔻词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春——《赠别》)“青楼梦好”,就算是俊赏的杜牧此时也难写出这样复杂的感情吧。“难赋深情”不止说杜牧,也是说姜夔自己,这有一层递进关系,也是一点点铺垫的情绪的升华。姜夔一直在用清雅的笔调来写,到了此处,已经能够感到那份沉郁的悲怆。“二十四桥”一句依然是从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中化用,一直认为这句是极美的,是一种可碰可感的美,可在姜夔这里他说“二十四桥仍在”,那还有什么惆怅的呢?原来是只能看见那寒潭之中“波心荡”,冷月无声,再也听不见那玉人吹箫的声音。寒潭冷月,寂寂长空怎不让人遍体生寒,寂寞悲伤。因为二十四桥又名红药桥,每至花开时,片片红潮翻涌,美轮美奂。如今这芍药花还在风吹雨打后仍然娇艳地开放着,但是“年年知为谁生”,这座城市的人要么死于战乱,要么被如妖魔般的战争夺去了心志,哪还有多少人来欣赏呢?花是寂寞的花,人是寂寞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姜夔的这首作品采用了对比的手法,将昔日的繁华与今日的苍凉对比,显得力道非凡。虽然这是一首关于国事的深沉的悲怆的词,但是姜夔依然没有失去了自己一贯的风格,俊雅清丽。他无论写什么样的题材总会显得出尘脱俗,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厨师总能把平凡的配料做出别样的味道。这是姜夔的最大特点。他的词题材广泛,不像许多词人那样“偏科”。而且由于他一生未入仕,所以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上,尤其是对于作词来说,他更是个自创曲牌、另辟意境的大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更为纯粹的词人,是个更为纯粹的艺术家。
姜夔在姐姐家寄宿的时候,没有辍于学问,反而更加勤奋起来,因为国事情事烦扰的他可能会因此有所寄托。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收入,虽然他也算是别人家里的食客,但是却没有人瞧不起他,甚至许多人还很自愿资助他,而且他自己与众多文人多以诗书交往,这便也就维持了生计。后来他得到了“千岩老人”萧德藻的赏识,对姜夔多有指点,同时也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了他。此时的姜夔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多年的漂泊之后,终于有了归宿,他便和萧德藻比邻而居,一同隐居去了。后来在与姜夔交往的人物中有以下几个名字特别亮眼,分别是:辛弃疾、杨万里、范成大。这几位,每一个都是大文人。他们之间互相影响和熏陶,相互和唱,留下了许多经典的诗词作品。
在他的好友中不能不提的便是辛弃疾,他们二人极为投契,而且也对对方的诗词创作有所影响。他们两个人就像彼此羡慕的那个自己,辛弃疾羡慕姜夔的潇洒自在,而姜夔羡慕辛弃疾的雷厉风行,姜夔曾受辛弃疾的影响写下他为数不多的直接书写报国情怀的作品《永遇乐》,而且这首词就是与辛弃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首《永遇乐》相唱和的。在这首词里,姜夔对他的好友辛弃疾赞不绝口,极为推崇。
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韵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州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辛弃疾的《永遇乐》作于其将近七十岁的时候,那时的辛弃疾正积极备战于镇江,好友姜夔就和了这首词作为对他的祝福。姜夔对辛弃疾那种以廉颇自比的方式极为推崇,同时在他的心中,他的好友也确是这样的人豪,所以他才不吝妙笔说出“前身诸葛”的赞扬。风云遮蔽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这样勇敢的向前,难道不该让人为之鼓掌呐喊吗?“数骑秋烟,一篙寒汐”是两句好文,勾画的实景却像虚景,壮丽又不失沧桑,就像被历炼太久的纯粹的青铜,肃杀又雅丽。虽然江山破碎,但是老友却“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在什么时候都是把国事放在第一。“大旗尽绣熊虎”也是好句,看起来雄伟非常,尽显辛弃疾的英姿,他纵横捭阖,战场才是属于他的地方。“中原生聚,神州耆老,南望长淮金鼓。”就说的是北方人民的期盼,他们都盼着有一天南宋可以派下天兵来收复失地,赶走那些如狼似虎的金人,同时抚慰这片已寸寸龟裂的大地。整篇词作采用了逐步递进的方法,来一层一层地传达辛弃疾抗金的豪气,同时也一层一层的表达辛弃疾此举的正确和影响。
清人刘熙载曾对这对好友有这样评价过:“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