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元宗尚未回答,忽然尹方士手持筷子,「叮叮当当」猛敲碗边,骂道:「喂,臭小子!只顾和小丫头谈情说爱,老子口沫横飞讲了半天,你听进去几句?」无忧抿嘴一笑,指尖挠了挠紫元宗的手心,道:「先别说了,听道长讲吧。」尹方士气鼓鼓的骂了半晌,才又继续道:「若非指望你成就大事,我才懒得费口舌呢。唔,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我去往西方求仙。老道当时穷困潦倒,沿路乞讨,当真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楼兰境内,又染上风寒病倒了。当地鲜卑牧民见我可怜,收留我睡在羊圈里,唉……熬过两月,老道病体初愈,发现草原上的牧人纷纷收拾营帐,偕老带幼,好像是要准备远行。我一打听,才知鲜卑牧民逐水草而居,何处牧草丰盛,便向那里迁徙。时值八月初秋,周围草场逐渐枯黄,他们要远涉千里,到天山南麓的焉耆大草原去放牧。」塞外牧场的各种情形,无忧最为熟悉,此刻忽而撩动乡思,低头回忆「现在已是夏天,草原上的花儿都开过了……记得以前常随可汗去围猎,春天里草原长满鲜花。侍女们采了编作花冠给我戴,可我不要。我喜欢看见花儿长在枝头,随风轻轻摇摆,那比没有生机的花冠美丽得多。」又听尹方士道:「那些鲜卑牧人千里放牧,世代备受跋涉之苦。老道病中得他们的照护,自然想尽力报答。当下告知众牧人不用迁移,只需放火烧去枯草,等三两个月春雨滋润,草场里必然又会繁茂。」无忧眉尖一颤,暗道「烧荒?」
尹方士道:「正是烧荒。道家法门讲究五行克生。天降甘露滋润草种,此为『水生木』;草种只有在肥沃的土地里,才能迅速生长,要获得肥土,就得放火烧灼大地,此乃『火生土』。秋季枯草连天遍野,极易燃烧,化为灰烬后又能积肥土地,利于新草生长。我将此番道理讲解给牧人们听,大家都很信服,于是第二天,全族人都随我去放火烧荒……」刚说到这里,无忧打断话头,忽道:「道长,你错了。」尹方士眉梢微挑,问道:「怎么?」
无忧目光沉若秋水,语气平静,坦然道:「花草树木,都有生命,春天下雨它们生长,秋凉风寒它们凋零,自有生息繁衍的规律,我们怎能妄加改变呢?烧焦枯草,使新草迅速繁荣,就像杀掉老人来喂养孩子,这不是很荒唐吗?再说草原大火会烧死许多小动物,它们还未活够上天赐予的寿数,就惨遭杀害,那多残忍。」紫元宗微感好笑,只觉此话天真的近乎于幼稚,暗对无忧道「唉,你呀,总喜欢乱发善心,连草木动物也如此怜惜。依照你的道理,咱们往后都别吃肉了,干脆让牲畜活够寿数,自己老死罢了,呵呵。」无忧转头看着他,神情依然柔美,心道「哥哥,家畜和野外动物有区别的——家畜离不开人的饲养和照料。它们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我们要吃肉;因此它们怎么死去,当然也由我们决定。草原上的生灵不一样啊。比如,草木依靠雨露阳光繁茂,小鹿啃吃草叶长大,狼捕食鹿为生,而狼死后化为泥土,又滋养草木生长。它们相互依存,生生不息,根本无需外力来打扰。它们的生死存亡,应由天地和神灵来决定哩。」一时间,屋子里寂然无声。尹方士惊疑变色,过了好半天,才嚅嗫道:「你的话……怎么……和神木宫主说的一样!」紫元宗一愣,心里诧异道「神木宫主?」
尹方士定定神,黯然道:「是啊,那场大火直烧了三天才熄灭。第四天夜里,我在毡包里睡的迷糊,忽见面前站着一个极美貌的女子。她自称是天山神木宫主,因偶然路过此地,见我带人放火燎原,便特地前来探察情形。她讲道『花草虫豸皆为生灵,彼此相生相克。你放火焚烧草原,连其中的雏鸟幼兽一起烧死。明年春天篙草疯长,虫灾瘴气肆虐,牧民们必受其苦。但是天灾虽难避,人祸却可免,今夜我会施法令草虫复生,以消此无妄之劫。』然后她又告诫说『道法自然,万物生灭有序,轮回有劫,你是修炼之人,更应顺乎天道,切毋逆天行事。』我心有所感,忙问『道在何处?』她回答『无所不在,且无迹可寻,惟守『顺其自然』四字,方能渐入妙境。你为了得道成仙,平生历尽无数磨难。此番既有缘相见,我会给你点明超脱尘世的大道。』我又惊又喜,猛地睁开眼睛看时,四周再无半个人影——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紫元宗吁了口气,暗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道长求仙心切,梦里便幻想仙人来指点迷津。」尹方士饮干一杯酒,道:「刚开始,我也以为仅是幻觉而已。可走出毡包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目瞪口呆。只见原野上又长满了荒草,半点也没有大火烧过的痕迹,牧民们个个跪地膜拜,请求神灵宽恕凡人狂妄的行为。我惊呆了,直到晚间才想明白,这回真的遇见了仙人!我思绪纷乱,辗转大半夜才睡着。谁知刚合眼,那神木宫主又出现在面前!她说我志诚修炼,心无旁骛,已经可以修行仙宗道法,至于能否羽化飞升,就得看各人的缘分造化了。我狂喜难禁,急忙拜谢神木宫主眷佑。紧接着,我又道出萦绕心头多年的疑虑——《淮南子》里记载的『隐身叶』,到底是不是真的?」紫元宗摇头暗叹「道长,你还记挂着那件事啊?」尹方士道:「此事害我半生,定要问个结果。神木宫主当时回答说『《淮南鸿烈》集道家大成,确为养生修性的宝典。但其中颇多兵略权谋之术,有违仙家『出世清修』的要旨。淮南王刘安既明白避世修身之道,最终却命丧于宫闱政变,个中原因令人费解。《淮南子》虽为刘安编辑,而真正撰写者,实是他召集的八位道家贤士。这八位贤士精通玄门法术,自称『八公』,其弟子们又尊称为『道宗八圣』。眼下我正要找他们讲论道法,你既对此书存有疑问,可先去拜访,我随后即赶到。』听了这番话,我更加迷糊,又再追问『据说淮南王谋反事败后,随即服下丹药成仙而去,他家里的鸡犬吃了丹渣,竟也羽化飞升。这些事自然是民间讹传,不足为信。可是依着仙姑刚才所言,刘安若是被朝廷所杀,他手下这八位精通道术的高人,为何不施法援救呢?』」无忧与紫元宗对视一眼,同时想到「那八位高人号称『道宗八圣』,不知和道宗诸派有何渊源。」只听尹方士讲道:「当时神木宫主对我说『凡人生死,世间兴衰,皆有天命定数,岂可由道术更改?淮南王身处富贵而贪恋权势,正是福报销尽,恶因悄种,他的败亡是自食其果,谁也救不了。』我大为奇怪,又问『仙姑,你也讲因果报应?那似乎是天竺佛家的说法啊。』神木宫主解释『天山仙宗,非佛非道,然而集粹众家所长,既讲阴阳,又论因果,以求参透天人生化,万物通灵的奥秘。那道宗八圣修为高深,所着《淮南子》妙意新颖。此刻他们分别居住于五台,九华,青城,崂山,罗浮,龙虎,三清,齐云这八处名山。我要前去与他们讲经论道,你可先行一步,到龙虎山丹勺峰寻访左吴师傅。』」无忧忽地插话:「尹道长,这『道宗八圣』,便是开创道宗八派的祖师吧?」尹方士摸了摸颌下胡须,道:「小妞儿聪明的紧,你所料不差,八圣的名字是左吴,苏非,李尚,田由,晋昌,雷被,毛被,伍被。他们博采秦汉诸般玄学,炼丹修道,而后广收门徒,历代衣钵相承,数百年过去,便形成了如今的道宗八派。」无忧道:「这样啊,我师父是九华派的,可是本门祖师是谁,她却从未提起过呢。」尹方士解释道:「道宗八派创立之初,汉武帝诏命剪除淮南王余党,抓到就地正法。一时血雨腥风,但凡有点牵连的都遭灭顶之灾,短短三个月便处死了两万多人。八位祖师乃淮南王昔日心腹,官府追捕更急。他们虽不怕,但座下弟子行走江湖,往往对师承讳莫如深。久而久之,除了掌门人,道宗弟子便很少有人知晓本门来历。九华派祖师李尚的名字,柳朴山和朱秉正等人是知道的,李红莲离家出逃时年纪尚幼,恐怕根本没听说过。」三人谈论许久,不觉间两壶酒所剩无几。尹方士已有七八分酒意,言语逐渐含混,仍嘀咕个不停:「呃……再说回来,神木宫主命我独自前去龙虎山。我听了着忙,暗想好不容易遇见仙人,马上就要分别,万一找不到那位左吴师傅,又如何再能与神木宫主相会?正要近前详加询问,忽然脚下踩了个空,我心里一急,猛地睁开眼睛……嘿嘿,你们猜怎么着?」无忧笑道:「神木宫主消失了,道长梦醒了。」尹方士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子一辈子求仙问道,吃尽苦头,万万没料到,最终所得竟是这南柯一梦。哈哈……」他翻着白眼仰天狂笑,声音有如号泣,样子说不出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