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莲道:『看来大家很想知道,好,我就把此事缘由讲给你们听。』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话还得从阿布死的当晚说起。那天晚上我独自在房中思索了很久,始终不明白柳朴山为何要加害我们。第二天,柳朴山来告诉我阿布的死讯,一面跟我说要节哀,一面却带我去看视尸体。当我看到阿布和四姨娘搂抱着死在一起时,不禁伤痛欲绝,心里一恍惚就犯起迷糊来,昏沉沉的不知身在何处。』『我被领回屋子,就坐在床头,有人喂饭我就张嘴,有人穿衣我就伸手。就这般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有天夜里我肚子突然一阵剧痛,跟着腿胯间流出水来,我脑子一激灵,心里猛地惊醒--我就快要生产了!』『我想张嘴大叫,可又记起柳朴山和朱秉正的对话。想到若是惊动了柳朴山,他一定会来杀死我的孩子的!于是我用牙咬着被子,拼命不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知过了有多久,我痛的死去活来,浑身大汗淋淋,就在我快要忍受不住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更鼓声,我默默的数着,连击三声,停住,又连击三声,正是寅时三刻。』『就在这时,我身子下暖暖的似有一物,几声微弱的啼哭声响起。我撑起身一看,一个瘦小羸弱的小婴儿正缩在我两腿间。我咬断脐带,抱起来对着月光端详,是一个很小很弱的女儿,哭起来的声音像小猫叫唤一般。』李红莲转向青凤道:『青儿,你那时真乖真懂事,知道不能大声哭。若是你放声大哭惊动了人,咱们娘俩早没命啦!』柳青凤心中又酸又痛,紧紧咬住下唇,强忍着泪水不流下来。
李红莲接着道:『我看了一会,心里又害怕起来。心想柳朴山迟早会来害我们,这里不能久留,得赶紧带着孩子逃走。我扯下一截床单把孩子包好,咬着牙站起身,当时我全身脱力已经迈不动一步了,但我想到孩子时就又来了力气。当下推开门趁着月色往西边走。』『后宅的西边围墙有一个狗洞,只要到了那里就能逃出去。经过一片夹竹桃时,我蹲下了身子,因为旁边不远处就是那江小姐的偏房。要是被她发现了我们一定也难逃柳朴山的魔爪。我矮身小步向前走,刚走过偏房大门时,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老婆子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迭声的嚷道「生了,生了!」』『门外几个丫环闻声问道「生了?是男是女?」那老婆子惊慌失措的叫道「哎呀!现在还管什么男女!太太大血崩啦!我都要吓死啦,哪还看得分明?你们快找郎中去。」边说边往外跑,那几个丫环道「黄稳婆,你跑什么?小心把你的牛黄狗宝跑出来,你这一出去,太太谁照管呢?」那黄稳婆道「我的姑奶奶,大血崩是血魂缠身,照管顶个屁用!人命关天你们还不去寻大夫,我现在去找个端公来祭祭血气。」几个丫环听说要出人命都着了慌,禀告的,找郎中的一下都四散跑开,那黄稳婆在背后叫道「屋子里犯血忌,端公没来谁都不能进去,你们可要记好!」说完也跑远了。』『我知道这是江小姐生下孩子了。想到她的孩子可以有这么多人照顾,而我的孩子就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心里不禁又妒又恨。突然间,我脑中灵光乍现,一个绝妙大胆的念头浮现出来。这念头一定是阿布在天之灵给的吧!一定是的……我来不及细想,抱着孩子悄悄的走进江小姐的房中。』『屋子里灯光昏暗,只见江小姐躺在床上,腰胯之下全是鲜血。我走过去在她鼻子下试探——已经是气若游丝。她的身边放着一领锦缎小被,被子里草草的裹着一个初生的婴孩。那婴孩尚未睁眼,口中兀自咿呀作声。』『我打开缎被,将那婴孩抱起来放在地上,再将我的孩儿放到床头,用缎被胡乱裹在孩子身上。也许我手脚忙乱碰疼了孩子,她张开小口呀呀啼哭起来,我看着她粉嫩的小手伸到面前空抓,不由得五内俱焚。她是在哭要娘亲呀!可我这个做娘的连一口奶水也未曾喂过她,就要和她生生分别了……』『我强忍心酸,默默说道「孩儿,你生来命苦。若是和娘在一起绝难活命,娘万不得已才冒险用这「偷梁换柱」之计。只盼你平安无事,日后不要怨恨为娘。」正想着,耳边忽又传来更鼓声,三声四响,正是寅时四刻!』『我一下子愣在原地,猛想起我的孩子正是寅时生人!而我体内的「麒麟丹」岂不正与她相宜?一时间,什么九华派门规,父亲的嘱托,我都抛到脑后,不要说是「麒麟丹」了,只要对我女儿有用,哪怕是化身成灰我也心甘情愿!』『当下我逆运真气,口中吐出那「麒麟丹」塞进女儿嘴里,再以真气帮她运行周天,将「麒麟丹」安放在她丹田内。做完这桩事,我如释重负,心知不能在此久留,便含泪又亲了孩子几口,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要走出屋门,忽又想起江小姐的孩子还在地上。我低头一看,那婴孩正躺在那里发抖。石砖上很凉,那婴孩已冻的哭不出声。我抱起来仔细一端详,却原来是一个大胖小子。我看着婴孩冻得发紫的小脸,想到他是柳朴山的亲儿子,不由心中愤怒交集,立时就想一把掐死他!』『我咬着牙伸手去掐婴孩的脖子,无意间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那婴儿忽然撅起嘴巴吸吮我的指头。暖暖的小嘴唇湿乎乎的轻轻吸吮,好像一直吮到了我心尖上了……我只觉心里又痒又麻,全身酸软再也狠不下心下手。正在此时,远远的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便急忙抱着那婴孩向外走去,临到门口我把屋门虚掩,弄成进门前的样子。这时候,那些人已经很近了,近得能听见说话声,我赶紧抱着那婴孩夺路跑去。』『我只顾低着头向前跑,也不知有没有看见。晕头转向的跑了半天,忽然发觉前面没有路了,我抬头一看,原来又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半步,在门口坐了片刻,才慢慢挨进屋门。一进去我就瘫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胸口,就把那婴孩放在自己身边。过了一会,那婴孩大概是暖和过来了,就立刻「哇」的一声哭叫起来。他哭的好响,数十丈外也能听得见。』『我无力动弹,就任由他哭。一会工夫,门外传来一阵衣裙声响,接着亮光一闪,一个外厢房的丫环拿着灯走了进来。她睡眼蒙眬的瞅了半晌,待看到我身边哇哇啼哭的婴儿,和床角我生产时留下来的秽物,她猛的惊叫一声,扭头就往门外跑出去了。』『我脑子里昏沉沉的神思不清,恍恍惚惚的躺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在身旁轻唤「师姑,师姑……」这声音正是朱秉正的!我悚然一震,脑中一下清醒几分。便忍住不出声。朱秉正又叫几声见我不应,以为我正在昏睡,就伸手抱过我身边的婴孩,转身走出门去。』『我好奇心忽起,想看看朱秉正到底要做什么。此时我已恢复了一些力气,勉强撑起身子慢慢下床,深一脚浅一脚也走出了房门。』『我记得那晚夜色如水,朱秉正的背影远远的就在前面。我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花园里最偏僻的一角。那里正有一棵杏树,树枝上插着个灯笼,树下靠着一把铁锹。我伏身的草丛中,心里暗自疑惑,这时朱秉正把那婴孩放在地上,拿起铁锹就开始挖土。挖了一阵伸手试试深浅,然后又接着再挖。』『我只觉莫名其妙,心想朱秉正三更半夜这样折腾,难道这树下藏有什么宝物吗?正想着,只见朱秉正放下铁锹,转身抱起地上的婴孩放进土坑,又拿起铁锹铲了一锹泥土,直接就往土坑填!那婴孩受了惊吓,立时尖声啼哭起来。我见此情景眼前昏黑,差一点晕厥过去,心中惊骇无以名状——原来柳朴山他们打算活埋我的孩子!』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心惊肉跳,一齐向朱秉正看去。而朱秉正坦然而立,脸上不露半点喜怒之色,就好像在听他人之事一般。
李红莲还在继续讲述:『朱秉正一下下的往土坑里填土,那婴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可好像还在地底深处不停的哭喊。最后一切都静下来了,朱秉正填好土坑,又连踩几脚把土踏实,这才站直身体,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样子就仿佛刚才是在给花草培土。一脸的轻松自如,喏,喏,就像他现在这副神情。』『朱秉正又四下巡视一阵,然后提着灯笼走远了。我趴在草地里唬得魂飞魄散,半天动弹不得。心想柳朴山、朱秉正这样狠毒,我若是还待在家里必定会给他们害死!说不定连大哥也见不到了。于是我定神认准道路,趁夜色悄悄从后宅西面那个狗洞中爬了出去,漫无目标的顺着大街拼命跑,直跑到神倦力绝,一头就晕倒在地上。』『当我醒来是已是两天以后,我正躺在一个木笼子里,在一辆牛车上颠簸。同行的还有好多这样的牛车,都装满了衣衫褴褛的男女。过了很久我明白过来--我是被人牙子抓住了,正被贩运到远地呢!后来走了几个月,一直来到塞北。其时突厥处罗封杨政道为隋王,为了大兴土木修建定襄城,正在四处掠取汉人百姓当作苦力。我产后逆运周天,三年内都不能施用道术。因此逃跑不得,就被编入了苦力营!』『那苦力营真是人间地狱,三年当中我尝尽磨难。我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凌辱都受过了,什么都哭过了。泪水流干了就只剩仇恨!直到三年后一天,一位天山派的高手遇到我,发现我身怀九华派真气,这才救我脱离苦海。从此我改名易姓加入塞北七星教,专门与道宗正派为敌!』李红莲说到这里突然语气转高,眼里射出欢喜兴奋的目光,大声道:『这些都不算什么!柳朴山,每每我想到你指使朱秉正活埋了你的亲生儿子,我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你替我把女儿养大,我可不会谢你哦!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李云舟满面泪痕的道:『红莲,你既然已经脱离困境,为何不早点回来?大哥我且不论,难道你就不想和女儿团聚么?』李红莲冷笑道:『我何尝不想和女儿团聚。但我心里思虑再三,早已计较周全--青儿有了「麒麟丹」道术自然精进无比,而柳朴山是个道术尽失的废人,只能依靠青儿来给他撑门面。青儿道术长进一分,柳朴山对她的依赖就增加一分。最后若是离开了青儿,他的性命也难保周全。不是么?柳朴山,要是没有青儿,恐怕你那大徒弟朱秉正也早已要了你的命。嘿嘿,今日我就要把青儿带走,还要夺走翻天令!让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九华掌门」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江湖上自生自灭!哈哈哈!』李红莲越说越兴奋,身上创口处不断涌出鲜血,但她浑不在意,还是放声狂笑。
众人心里一寒,渐渐明白了李红莲的用意。原来她忍心不顾女儿安危,十几年来让她在仇人身边长大,为的就是让柳朴山完全依赖青凤。最后她再来一个釜底抽薪。而柳朴山早在数年前就发现青凤不是自己的女儿,且貌似李红莲更令他颇为怀疑。他算定李红莲还未身死,依靠青凤并不妥当,因此处心积虑的要得到翻天令,以摆脱对青凤的依赖。他心志坚定,为了得到翻天令宁愿牺牲青凤,即使把她嫁给一具僵尸也在所不惜。他虽计划周密,但仍然比李红莲逊了一筹。
两人勾心斗角十几年,都用青凤做棋子,一个把她当作护身盾牌,一个把她当作报仇工具。但结果,还是柳朴山败了……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最后一抹霞光在天边变幻出绚丽的色彩,大厅只有李红莲凄厉的笑声。众人心头沉沉,只觉抑郁难释。
突然,柳青凤默默的向李红莲走去,脚步均匀而沉郁,走到李红莲面前,她停住了。恰好一阵风吹过,那根根青丝随风胡乱飘散在苍白的脸上,唇上,反而使她比平常更加美丽。青凤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的晚霞。一瞬间,泪水滚滚而出,顺着面颊无声的滑落下来。
李红莲笑道:『青儿,你哭什么?娘把「麒麟丹」传给你,你高不高兴?』柳青凤嘴角微弯,凄然一笑,轻声道:『娘……』李红莲猛的撑起身子,脸上神色狂喜不禁,对着柳朴山叫道:『柳朴山!你听到没有,青儿叫我娘呢!她已经认了我,哈哈……』忽然李红莲脸色大变,看着青凤惊叫道:『青儿!你……你在干什么!』众人听她叫的凄惶,都朝柳青凤看去。只见青凤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猛然间抬手捂在嘴上,双肩轻耸似乎正吐出什么东西来。接着她放下手臂伸到李红莲面前,缓缓舒开手掌,那掌心中正有一颗晶莹闪亮的明珠。
青凤柔声说话,语调平静似水:『娘,没有这颗「麒麟丹」,女儿也不会打伤你,现在还是还给你吧。』说着手一颤,那『麒麟丹』便滚入李红莲怀中--原来青凤竟逆运真气过周天,将『麒麟丹』从身体里取了出来。
李红莲如焦雷轰顶,怔怔地看着青凤说不出话来。
青凤自幼修炼道术,全身真气都在『麒麟丹』上凝结,此时『麒麟丹』离体便真气尽失,一身的修为道术也尽数废了。她伤心欲绝之下体内陡生异变,再也支撑不住,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向后仰倒。
紫元宗霍然站起,正要冲过去扶持。却见一人抢出几步,单手抱住青凤,痛声大呼道:『青凤!你……你怎么了?』青凤睁眼一瞧,抱住自己的正是程观云,便轻声道:『好呀,你终于不再叫我师姑了……』说着粲然一笑,鲜红的血丝沾在雪白的脸蛋上,宛若一朵带着露水的玉兰花。
注:九华山在唐初的时候叫做『九子山』,因后来大诗人李白『上有九峰如莲花』一句,方更名为『九华山』。此书中九华派一词并不与实情相符,熟知地理的读者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