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失去支撑,斜斜向前倾倒。无忧勉力搀住紫元宗,慢慢得从车上走下。此时她脸色煞白,被前所未见的惨景吓坏了,扶着紫元宗坐到路边,深深的吸几口气,但觉胸口懑闷,翻涌欲呕。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呻吟声。无忧回头一看,发现石头堆里躺着一个老人,乱发苍苍,骨瘦如柴,睁着两只木然瞪着天空,嘴里吐着白沫,发出垂死者特有的含糊呢喃。
种种惨状真叫人不忍卒睹。但无忧外柔内韧,天性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坚强,加之那颗悲天悯人的善心,登时便将恐惧感驱散。她毫不犹豫,也不等元宗说话,走上前去,轻柔的将老人的头枕在臂弯里,一面查看情况,一面轻声问道:『老人家,你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紫元宗也慢慢挪蹭过来,看清老人的样子,心道『这是饿昏了,咱们车里还有些干粮,你快去拿来!』无忧答应一声,放下老人,转身去车里搜索一阵,拿出布褡裢和一个装水的葫芦,几步走回,对紫元宗道:『就这些,全部吃的都在这里。』说罢她蹲下身子,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白面干馍,用手细细掰开,一点点的塞进老人口中,间或倒些水在嘴里,助他吞咽。喂完一个馍,老人脸上泛起几丝淡淡血色。无忧欣然微笑,正想细细询问,忽感周围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发觉不知何时四下已围满饥民。个个翘首鹄立,满眼热望,死盯无忧手中的褡裢直咽唾沫。
无忧与紫元宗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同,立即打开褡裢,将干馍分给众饥民。这些人已是饿的狠了,见了食物抓起就啃。有几个人因为吞咽太急,被噎的伸脖子瞪眼,无忧为其抚胸拍背,连说:『别慌,别慌,慢慢吃。』转眼干馍食尽,众人不愿就走,纷纷蹲坐在四周,怔怔地望着无忧和紫元宗。神情中既有感激也有期待。这时那个老人渐渐醒转,叫了两声,摇摇晃晃的支起半个身子。
无忧怕他滑倒,赶忙扶住他的手臂。老人登感一团香气骤然而至,清雅有如幽兰沁芳,不觉精神一振,眨了眨昏花的老眼,朦胧中看见面前两个人影,便喘息道:『多谢二位客官相救……多谢……』无忧道:『不用谢,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老人听她口音有异,道:『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此地离龙泉郡不远,叫作曲阳乡,前面是文家集,再前面是十斗坪,朝南是石猴岭,往西就是回马河。如今这几处地方都正闹饥荒,两位还是绕道远去的好。』无忧疑惑道:『咦,我在定襄曾听说大唐强盛,百姓安康,家家丰衣足食。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人挨饿?』老人叹道:『莫要说姑娘感到奇怪,就是老朽在这里四十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天灾--前两年关中大旱,咱们这地方颗粒无收,本已极其贫瘠困苦。今年朝廷开恩,调拨皇粮赈济四乡,谁知二月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无数的蝗虫,铺天盖地,非但把官粮吃光,连待插的秧苗也一并啃尽。更稀奇的是,这些蝗虫不仅吃粮食,凶起来的时候连活人也要吃,真是天降妖孽,百姓遭殃啊。』无忧闻言,心里隐隐想起一件事,忽听紫紫元宗心道『是了!那些蝗虫定是那张凌风的「灵雏」!这里闹饥荒就是拜他所赐!』无忧秀眉微皱,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人继续说道:『接连两三年的灾荒,又被蝗虫祸害,乡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来的度日如年,成天在荒地里找寻野菜,青草为生。一个个饿的人不人鬼不鬼。依老朽看来,不出三月,周围方圆七八百里的地面,就要成了无人烟的赤地了。』说到这里,他手指前方道:『顺路朝前二十里便是文家集,那里有客栈人家。二位身上带着盘川吧?可去买些吃食,再买两匹马代步,及早远远离开得好。我们这些人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不敢挽留客官。只求上天庇护善人,保佑你们一路平安无事。』接着众人纷纷开口谈论,述说各自的悲惨遭遇。这个说养不起孩子,曾将新生婴儿活活溺死;那个说熬不住饥饿,就去坟地里挖尸体吃死人肉。人受苦太久就会变得麻木。这些人表情呆滞,讲起惨事来娓娓侃侃,语气里有种令人窒息的平静。直听的紫元宗心如刀绞,无忧泫然欲泣。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众饥民躬身向两人道别,然后相扶相携,蹒跚着四散离去。无忧默默的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只觉寒气渐浓,透入肌骨,不由打个寒战,双手抖颤把衣服裹紧。
忽感背心一暖,转脸看去,原来是紫元宗搂住了她的肩头,眼里满是关切和爱怜,心道『我们走吧!』无忧心头温暖,眼眶湿润,道:『嗯……』紫元宗微微一笑,抬头眼望前方,道『走吧!』无忧咬着下唇点点头,侧着依靠在他肩膀上,内心无比安定宁静。此时紫元宗内伤渐愈,已能扶着无忧勉强移动双腿。于是两个人依偎着缓缓而行。身影逐渐隐没在厚重的黑暗中。
约摸走出七八里,夜色越来越浓。两人磕磕绊绊,在崎岖的道路上行走艰难。最后只得停下在路边石堆里歇息。四月的晋中大地,深夜里寒风凛凛,荒野外犹为寒冷。紫元宗紧紧地把无忧搂在怀中,潜运阳凤真气,怀抱里登时暖意融融。无忧把脸埋在他胸膛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两人继续赶路。迎着阳光走了个两个多时辰,天色慢慢暗淡下来,四下里阴蔼乍起,昏黄的雾气遮掩得前方道路晦暗不明。紫元宗暗自疑虑,寻思道『此刻已是午时,怎么天色却像黄昏一般?』转头看无忧,见她神色倦怠,容颜憔悴,心头不禁疼惜,道『你扶着我走了半天,我身子又沉重,你累坏了吧?我们还是歇歇再走。』无忧勉然一笑,摸摸腰间那个葫芦,道:『好啊,咱们休息片刻。正好水已经不多了,等会我去找点水喝。』搀着紫元宗原地坐下。忽感身下硬硬的似有一物,拿起来一看,是一块陈旧的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五个字『文家集客栈』。无忧见了点头道:『嗯,好像我们到了文家集了……』与紫元宗对视一眼,扭头四顾,就觉得四处昏暗惨淡,死寂无声,哪里有半点市集的热闹景象?
就在这时,正午的阳光穿透雾气,洒下一片血红的光芒。浓雾渐渐散去,周围的景物清晰起来。霎时无忧和元宗骇然失色,心头突突乱跳不已。只见道路两旁房屋破败,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地面上白骨参差嶙嶙,无数的尸骸散落横陈,一具具扭曲变形,好像死前都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看着这地狱般的恐怖场景,无忧手心发冷,紧紧抓住紫元宗胳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啊?』紫元宗皱眉道『这里便是文家集,如此惨状……像是遭了战乱一般。可是,为何这些尸体都只剩下骨骼?竟比用刀子剔的还干净。』正在思忖,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呻吟声,定睛看去,见一处瓦砾稍稍凸起,缓慢的伸出血迹斑斑的一只手。紫元宗心道『还有一个活人!快过去看看!』无忧定定神,扶着元宗挨到近前坐好,蹲身扒开那堆碎瓦片,从里面露出一个衣衫破碎的男人。
这人四旬年纪,下半截埋在乱石里,胸口微微起伏。土灰色的脸上黯淡无光,深陷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面颊松弛,鼻孔挛缩,一幅半人半鬼的垂死模样。无忧用手微微抬起他的头,解下腰间葫芦,缓缓的喂他喝了几口水。那人剧烈的咳嗽几声,摇晃脑袋转过脸,半睁着一双昏蒙的眼睛,茫然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
过了好半天,那人似恢复了些神智,喘了几口气,道:『你……你们是什么人?』无忧道:『大叔,我们是过路的,这里可是文家集?』那人叹道:『是啊,前天这里还是市集,可就在昨天……』说到这里,他死死地盯着满地的乱骨,眼神里闪动着狂迷震恐的光芒,大声道:『是蝗虫!什么都吃光了……粮食,衣服,家畜,连人也吃……都吃光了!』无忧抬头与紫元宗对视一眼,两人心下恍然省悟。紫元宗摇摇头,对无忧心道『你可看见了么?又是张凌风的邪术在害人,此人为了长生,纵使蝗虫残害生灵,和吃人恶魔的朱秉正有何分别?早就应该寻机杀了他!』无忧默默不语,望着紫元宗那布满杀气的眼神,轻轻叹息一声,柔静的神态里隐约露出一丝淡淡的忧色。
正在此时,远处响起沉闷的呼啸声,好像风云乍起,天空忽然一片灰白,地上的枯草微微抖瑟,阳光忽明忽暗,神秘而恐怖的气氛无处不在。猛然轰的一声,天边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说不清是什么形状,只是越变越大,最后弥漫开来,遮住了半边青天,恍若魔怪散布的妖雾。
那人突然高声尖叫道:『又来了!它们又来啦!』双眼鼓凸,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恐惧的样子难以描画。无忧闻声走到高处举目张望,听见紫元宗在心里唤道『快过来,是那些吃人蝗虫!』无忧心里一沉,赶紧跑回紫元宗身边,问道:『怎么办?』转眼看见那半截埋在瓦砾里的人,心念一动,道:『我们掩藏在沙土碎石里吧!好像那位大叔就是这样躲过劫难的。』紫元宗刚要点头,哪知已经来不及了。就听四面啪啪急响,犹如陡然下了一场骤雨。瓦砾间老鼠乱窜,惊惶的吱吱嘶叫。片刻后,无数手指粗细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黑压压的阴惨惨的一大片,如同乌云一般笼罩了整个文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