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巷子尽头,此地狭窄背光,冷风飕飕,两旁是青痕斑驳的土墙。其中一边土石坍塌缺了半截,露出一个大洞。从里面传来阵阵嘈杂声,好像墙后是喧闹的街市。无忧心下好奇,贴着土墙,微微欠身,探头从土洞边朝里观瞧。
……她所见到的场景,只能用『人间地狱』四个字来形容。
只见墙那面有一大块空地。碎石烂瓦四散纷落,看模样是一座早已崩塌的破庙。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污垢。蛛网盘结,脏水四溢,瓦罐,布片,木板,各种破烂应有尽有,撒的跟满天星斗似的。虽然已到初夏时节,但石缝里乱草枯黄,仍旧萧瑟衰扬,散发出腐烂刺鼻的臭味。残破的砖石掺和黑糊糊的烂泥,形成许多堆土包。有几十个衣不覆体的男女正栖身在那上面。
这些人肮脏不堪,头上没有头发,浑身臭气熏天,太阳光照在身上也变得惨然苍白。趁着中午的暖乎劲儿,有些人在捉虱子,有些在呼呼大睡,还有些龇牙咧嘴,百无聊赖的做着鬼脸。一个破了相的男人正在身上点缀泥点,打算装扮成麻风病。另一个老头子往裹脚布里灌黄泥,看上去好像断腿已经溃烂,正渗透出黄脓水。还有一个女人往额头上粘贴风干的豆腐,假装成千疮百孔的痈疽。种种假扮的伤病十分逼真,专门骗取好心人的同情和施舍。
在这乌烟瘴气的巢群中间,横七竖八的堆砌着几块大青石,表面用木炭画着不堪入目的淫画。石间凹凸的棱角嶙峋阴冷,形成许多幽深莫测的缝隙,里面可能隐藏着骇人的虫豸,可怕的毒蛇,说不定还有幽灵恶魔。然而这些恶物都不算什么--和青石上方端坐的那个老太婆比起来,所有的妖怪都会相形见绌,自愧不如。
这个老婆子真可算是怪物中的极品:狰狞的母猪脸,丑恶的狗鼻子,血红的嘴唇下,百森森的獠牙寒光闪闪。头发蓬乱稀疏,污秽的头皮上满是癣癞,半人半妖的凶狠眼神从乱发缝里射出来,好像可以穿透人心。青石旁边有个女叫花子跪着为她捉虱子,间或被老婆子的目光一轮,浑身就是一哆嗦。
看架势这老婆子正是这群乞丐的头目。此时正闲极生厌,嘟嘟囔囔的数落,痛骂世道,诅咒天地,正骂的起劲,忽然断喝道:『阿草呢?浮生草在哪里?臭小子还没有回来么?』一个柔弱的声音答道:『我……我在这里!』从土堆后慢慢爬出一个弱小的身影,畏怯的颤抖着,缓缓抬起头偷看老太婆。
无忧在墙外早已被眼前的丑物恶景惊呆了,此刻才猛醒过来--那个小身影正是她要找寻的小男孩。无忧按捺不动,心下寻思『原来这孩子的名字叫「浮生草」,不知他是那老婆婆的什么人?』『浮生草』哆哆嗦嗦的爬了半天,好容易来到老太婆脚下。老太婆又是大喝一声,有如晴天霹雳:『狗东西!站起来!』浮生草耸身一颤,立即飕地站直,活像提线木偶似的。老太婆厉声问道:『今日你出去得了多少钱?还要我问你才拿出来么?』浮生草怔怔不语,愁苦的双眸中噙着泪水。老太婆道:『大身主在太原醉仙阁被人折断了脊梁,才几天啊?你就敢趁机偷懒!哼,三天没有讨到一文钱,你说怎么办?』忽地嘴角一弯,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你过来!』看着这恰似野兽般的微笑,浮生草流露出绝望的神态,十根手指交叉着绞来绞去,一寸寸的挪了过去。等他挨近,那老太婆眼睛中凶光大现,猛然伸出手臂,一把将他的手腕抓住。枯爪般的手指凉冰冰得箍的生疼,浮生草魂飞魄散,慌乱之间失去了理智,尖叫着又抓又挣。老太婆没料到小孩子会反抗,不留神被他挣脱,手背上还被抓出两道血痕。
一时间周围静了下来,众乞丐心头惴惴,大气也不敢出。
?老太婆冷冷的瞪着小男孩,慢慢把手掌举到嘴边,伸出舌头****伤口上的血渍,平静中透出神情残酷可怕,正是猛兽扑食前的那种凶相。老太婆舔了一会,淡淡地道:『按照咱们福寿堂的规矩,若是忤逆身主,当该身受何等刑罚?』众乞丐见事不关己,老太婆也没有迁怒他人,都松了口气,纷纷出主意。有说断肢,有说砍头,有说剥皮,还有说把小男孩煮着吃了,种种酷刑不一而足。
老太婆摇摇头,缓缓道:『我钱毒姑自入堂以来,始终是一名小小的身主。多年间,我花费心思制成一种神针,名字叫做「三绝膏肓」。毒力比本堂「子午神针」还厉害数倍。要是献给堂主,定能因功提拔。嘿嘿,今天正好就用这小杂种试试我的神针吧!』说罢从怀中摸出一根一寸长的黑针,针尖映着阳光忽闪不定。
众叫化轰然叫好,七手八脚的将小男孩按倒在地。浮生草早被自己刚才大胆的举动吓傻了,只知道抽抽搭搭的念叨:『身主,饶了我吧……饶了我!』直到此时方才知死期已至,不由得撕心裂肺的惨声怪叫。
老太婆钱毒姑站起身,狞笑道:『叫吧,使劲的叫!叫得越响,听着越受用!』扬扬手中毒针,朝小男孩走去。
就在这时,从土墙那边传来清婉的呼喝:『快放开她!』音调不高,平和温静,但隐隐有种威严之意。众乞丐微感诧异,不禁停住手脚回头循声看去。就见倩影婀娜,正是无忧眼见危急翩然而至。
钱毒姑上下打量端详,问道:『你是谁?』无忧不答,跨过乱石,缓慢的走进人群。那情势就如凤凰走入鸡群,清绝高贵不可为卑贱之辈所仰视。众乞丐气为之夺,身不由己的朝两边退开。无忧扶起小男孩,转头静静的盯着钱毒姑。钱毒姑猛一哆嗦,心头莫名其妙的发虚。不知为何,她不敢与这个蒙面少女对视。
?钱毒姑定定神,又问道:『你是谁?』无忧道:『我是买花的人。这位小弟弟的花卖给了我,但他忘记了收钱。瞧!』从怀里摸出五六个铜钱,道『我是赶来送花钱的。』?钱毒姑一愣,随即嘿嘿笑道:『浮生草这小子,真跟闷葫芦似的。要是早说明白了谁还会怪他。给我吧!』说着摊开手掌便欲接钱。哪知无忧手腕一转,却将铜钱塞进浮生草手中,淡淡地道:『花是这孩子卖给我的,钱自然是他的。』周围几个乞丐见状偷笑出声。钱毒姑大怒,恶狠狠地瞪着无忧。却见无忧牵着浮生草的手一转身,旁若无人径向土墙走去。钱毒姑喝道:『站住,你带他到哪里去?』无忧转过身,平静的问道:『你是孩子的亲人吗?』此话问的突兀,钱毒姑不及细思,张口道:『不……』没等她说完,无忧紧接着问道:『那么他的父母亲人是你故交朋友?』钱毒姑一时无从作答,茫然的摇摇头。
无忧道:『既然非亲非故,我带他到哪里去与你何干?』说罢拉着浮生草迈步又走。钱毒姑打个呼哨,众乞丐团团围上,挡在无忧身前。
无忧面不改色,环视众人道:『你们想做什么?』她在危急中的泰然神态,往往有种凛然肃穆的威仪。这镇定来自她心中的至善,好像乌云里的一缕阳光,虽然柔和,但却能劈开黑暗。众乞丐没见过这等临危不惧的少女,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都呆立不动。
钱毒姑也暗自疑惑。她混迹江湖多年,阅人无数,眼见这少女身姿绝美,气质高贵,暗料其定然身份不凡。又见她面对重围毫无惧色,似乎有所仗恃,莫非暗中附近还伏有帮手么?想到此处,钱毒姑心头咯噔一下,望望土墙外,暗踌躇道『福寿堂正被官府剿拿,听说堂主都被一个叫黄天骄的参将捉拿,如今是非常时期,定要万事小心。』眼珠转了几转,计上心来,当下满脸堆笑道:『想必是这位小姐想为浮生草赎身,也好啊!只要给足钱,我就让小东西跟你走!』无忧道:『赎身?赎什么身?』钱毒姑道:『浮生草是我从街边捡来养大的,这么些年吃了多少米粮,花了我多少银钱?现在你带他走,难道就此一笔勾销了?』无忧低头柔声问浮生草:『是真的么?』浮生草昏昏沌沌,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茫然点头喃喃道:『身主……身主,饶了我。』钱毒姑大声道:『听见了么?我是他身主!是主人,这小子是我的奴仆!快快拿钱来赎他。』无忧眉头轻挑,牵着浮生草朝钱毒姑走来。她妙目澄澄,脚步均匀毫无犹豫,仿佛面前的恶人只是一团烟雾。钱毒姑吃了一惊,不禁后退半步,道:『怎么?』无忧走到近前,点头道:『好吧,我替孩子赎身!』钱毒姑松了口气,转念觉得奇怪:为何这么一个纤弱少女,却总会让她心惊肉跳。
无忧掏出怀里几十枚铜钱,取下头上的珠钗、又拿出行囊里几件金银首饰,问道:『够了吗?』这些首饰都是太原时张凌风给无忧买的,全是贵重之物。钱毒姑被珠光宝气照的眼花缭乱,心下大喜若狂,接过首饰,叫道:『不够!』周围众乞丐也是垂涎唏嘘,惊疑之下只觉恍在梦中。
无忧沉吟片刻,解开衣领。众人眼前一花,只见白玉无瑕的肌肤上,挂着一串荧荧温润的珍珠。无忧解下珍珠递了过去,又问道:『够了么?』钱毒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把抢过来。乐巅巅的狂叫:『不够,不够!还差得远!』说着龇开大嘴,猛吞馋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