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工被疯狂权欲左右的心灵深处,也许还存留着一个小小的角落吧,那里有风光明媚的咸池,以及在水滨定下约定,以全天下换小小伤痕的男孩女孩。这是共工的心中唯一的属于自己的部分,也是他唯一的弱点,虽然那角落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曳影剑的冻气霎时浸透共工身体,而水神到底是足以继承太古河图的强者,重伤的他不待颛顼收回便一把抓住剑身,这来去倏忽的神器第一次露出它的真面目——那是冰一样透明的软剑,涌动着苍青光流,散发出彻骨幽寒。
因为主人重伤,曳影的力量大打折扣,一时竟无法取敌人的性命。共工受伤之处虽然瞬间凝起坚冰,飞速蔓延开六道裂纹,但与颛顼同属水系的他仍能调动术法,全力对抗在体内运行的寒气。这一刻,共工脸上浮现起阴毒的冷笑,从他握住的曳影剑一端,缕缕妖异的紫线蓦地渗透入剑身,迅速向颛顼那一端侵蚀过去……“蛇衔!”颛顼脱口惊呼。没想到共工竟在体内藏着这刚猛无比的毒液,此也他料定颛顼不会轻易放开佩剑,便破釜沉舟,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不待颛顼松手,女娃早已一语不发的抢上前去拉开曳影,完全忘记如果被割破皮肤的话,自己也是死路一条。然而她刚碰到剑身,右手就爆出串串电光,一粒神彩夺目的宝珠顿时从掌心飞出,将巉岩上的三人远远弹开。
那光珠正是女娃从瑶姬处得到的“权柄”,人人觊觎的混沌髓!它悬浮在空中,暴涨起层层光云,霎时笼罩整个岬角,将女娃等三人的全身映得五色斑斓。
共工身受曳影重创,头发睫毛结满冰屑和霜花,眼看已然不治,没想到在混沌髓脱离女娃掌握的一刹那,他竟拼尽最后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跃起,显出翼龙的真身,瞬间攫走这秘宝!
仗着混沌髓的支持,共工所化的翼龙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无视天空结界盘旋冲上云霄。此刻支撑他的,与其说是混沌髓的力量,还不如说是爆发的狂气,伴着双翅每次扇动,冰屑,鲜血和蛇衔毒液不断落下,但那巨大的身影依然向着青空深处猛冲。身负种种重创,还要承受混沌髓启动的巨大冲击,可能此刻的共工就已经死了吧,但他却怀抱着比死更坚定的决心——去更高之处,去可以看见整个天下的高空!
片刻之后,丛云中突然闪过一团强光,随即传来遥远沉闷的轰鸣,翼龙那疯狂高飞之势终于到达极限,巨大的尸骸裹挟着雷火电光,朝苍天之岛迅猛地俯冲下来!
“糟了!不周山!”颛顼失声高喊。
不周山,女娃听说过这个名字。它是曾做过天地支柱的太古魔山,拥有强大的结界禁制,但却早已没有实际山体,所以千万年来不周山一直在宇内游走,寻找高大峰峦作为凭依。普通的山峰一经它依附便成为无法接近的圣域,而囚禁凤族的苍天之岛之所以结界重重,原来就是借助了不周山的魔力!
裹挟混沌髓的龙尸势不可挡地冲下,庞大高峻的珊瑚主峰定会被撞毁,而不周山凭依的神体也将被毁坏,冲撞加上魔山的离去,苍天之岛必定承受不了这种种重创而化为废墟!
然而一切在转念之间便已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女娃和颛顼差点被强烈的震动甩入海中,当他们勉强稳住身形抬起头,却看见如同出现重影一般,两座苍天之岛的珊瑚峰峦骤然分开,其中一座拦腰折断崩塌,腾起阵阵烟尘;而另一座完好无损,像海市蜃楼般刹那间淡去消失——凭依的神体被毁,不周魔山也随即离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山崩的回声里响起数声清唳,一红一紫两只巨鸟突然破开汹汹的烟雾冲天而起,那是御使丹凤和紫鷟的真身。在他们的带领下,无数禽鸟紧接着腾空翱翔,形成遮天蔽日的鸟群。不周山的强大结界已不在,此地再也没有困住飞鸟的牢笼!
女娃顿时一阵欣喜,竟不弱于幻想中见到姐姐时的心情,她下意识的转身去看颛顼,却意外地发现海面的位置有些异样,耳中也响起持续而深沉的轰鸣。细看之下她大吃一惊,原来不周山离去后结界全部解开,连东海正逐渐恢复本来面目,幻力波涛消散,原本铺满其下的白珊瑚退向的海底,黑沉沉的海水随即汹涌上来,一点点吞没与珊瑚岩壳一体的苍天之岛。甚至原本飘游在幻水上的幽蓝迎魂火也变了形象,变成了一条条人身鱼尾的怪物。那正是嗜血的太古海兽——鲛人!
生着獠牙利爪的鲛人们成群聚集向岸边,岛上的活人对它们来说根本就是美味佳肴。凤族生有双翼,可以飞离毁灭中的孤岛,但女魃率领的黄帝军队却只能取道大海。这些龙族子民有的真身是能短距离飞翔的蛟虬,有的根本就是大型的鱼类,泅渡对他们来说原本并不成问题,无奈海中布满凶猛可怖的鲛人,它们以爬虫类特有的麻木眼神仰望着惊恐的人群,等待猎物一旦掉入海中,就立刻撕碎吞噬。
龙族军队争先恐后的奔向沙棠船队,慌忙起航逃离苍天之岛,庞大的舰首强行破开鲛人的包围驶向大海,连接甲板与地面的跳板被拉断,连同未来得及上船的人一起掉入海中。鲛人一拥而上将那些落水者按进海底,不一会儿暗红的鲜血便翻涌上来。没能上船的人争先恐后涌向云车,想从空中逃走,可轻巧的云车根本无法承受多少重量,纷纷从云端坠落,沉入密布掠食者的大海。片刻之间,曾经宁静清幽的珊瑚岛变成了血肉横飞,哭声震天的地狱。
“快走!你是凤凰,应该可以逃离这里!”看着近在咫尺的惨状,颛顼平静的对女娃说。
一瞬间,这一幕与女娃记忆中某段模糊的画面重合了,那时候的男孩也是这样平静地说着“快走”,既没有催促,也没有犹豫;所以自己想对他说的话,才没有勇气开口……“怎么还站在这里,快走啊!”见女娃一动不动的仰望着自己,颛顼的声音里隐隐有了焦急的气氛。然而就是这些微的焦急,让女娃的心中不知从何处涌起决然的勇气,她情不自禁地拉住颛顼的袖口:“你在担心我吗?你是想保护我对不对——杀死骊姬也好杀死青鸾也好,那些时候,你其实是在保护我!”
颛顼一下子睁大眼睛,他皱紧眉心勉强的转过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在女娃穿上他所赠的礼服是,颛顼也是这样的表情,炎帝的公主一下子明白了,那并不是愤怒或不屑,而是害羞,因为被说中了心思而害羞。
女娃庄重的扬起头:“共工说过,你要杀死我掩盖当年的失职之罪。你有无数次机会下手,可你非但没有,甚至还保护我。这是为什么?”
对于这直截了当的语言,颛顼一时竟不知如何启齿回应。女娃却毫不退缩的注视着对方:“不回答也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但我曾经向姐姐发誓,一定要勇敢面对一切再不逃避,所以……请和我一起走!”
是的,这就是童年的女娃没能说出口的话——因为不够坚强,所以总觉得要守护着谁,为他而爱为他而恨,才能支撑自己活下去,可现在,她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也不在了,孤独却让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看似强横的占旭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甚至连告诉女娃自己要保护她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才会选择杀戮这种逃避的方式,可杀戮却造成了两人之间更深的隔阂,甚至蔑视和仇恨……现在,已经是最后了。当时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重逢,但眼前的一切,再不能就此错过!
取回镇定的颛顼疑惑的看着女娃,她却更紧地握住颛顼的衣袖:“你有你的罪孽,我有我的罪孽。但是有罪也没关系,软弱也没关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一起走!”
“一起走?”颛顼低头良久凝视着目光恳切的少女。渐渐的,他眼中疑惑的阴云被吹散了,阳光般绚烂的微笑洒满他俊逸的脸庞。女娃只见过痛下杀手时颛顼近乎自虐的冷笑,但此刻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仿佛她早就透过那故作残酷的假面,一再看清这透明澄澈的笑容。
“我们一起走!,彼此支撑着对方活下去,一起赎罪,一起慢慢变得坚强。”伴着微笑,颛顼缓慢而坚定地执起女娃的右手,那掌心印着绯红的雪花伤痕。就在这时,低垂的云幕里突然传来一声长鸣,一只雪也似的鸿鹄破空而来,那正是御使白鸿的真身。一道焦黑的伤口赫然印在他胸口,显然是女魃留下的致命伤。
飞过女娃和颛顼头顶时,白鸿再也支撑不住,伴着凄惨的啼鸣,他瞬间化为飘散的羽毛,数绺闪烁的白金丝夹杂在雪翎间翩然降下,颛顼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却一下子变了脸色。近距离中女娃看清他手中的纤细金线,那是一缕缕带着烧焦痕迹的柔长的发丝,霎时间,她眼前浮现出少昊那初雪般幽艳的容颜……“对不起……”颛顼慢慢松开女娃的手,青蓝的海波汹涌在他身后,不断拍击着苍白的岩礁,更映得那笑容诚恳而悲伤,“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离开。我必须去救青阳。只有偿还了他,我能成为你真正的依靠。”
“带上我!”女娃猛地拉住颛顼的衣袖,一道青影掠过,小小的冰冷锐痛瞬间贯穿她左掌心。她慌乱的缩回手却被颛顼一把握住,他牵着她的手慢慢置于胸前:“我会回来的!请带着这个伤痕,等待再度重逢。”
如同被施了魔咒般,女娃无法动弹,只能呆呆的目送着颛顼的背影飞身掠起,向正在下沉的苍天之岛深处而去。她下意识的缓缓抬起曾被他握过的左手,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还残留着一丝冰冻伤痛的左手,竟像童年受伤的右手那样牢牢握成拳头,再也无法伸展开!
正面承受撞击而夷为平地的宜华宫也好,因为山峰折断而一半浸入水中承露台也好,到处都挤满了惊恐逃窜的龙族士兵。颛顼放眼望去,只见纷乱无状的人群,却哪里也没有少昊的影子。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阵悠扬的乐音透过嘈杂与哭喊,幽微地传入人耳中。
“《承云》!”北方天帝脱口而出,毫不迟疑地朝乐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这曲雅乐正是颛顼所作,当年仅仅十岁的他依照黄帝各皇子间心照不宣的惯例,来到时称玄嚣宫的少昊身边,一方面作为人质,另一方面则是作为监视者。虽然王孙一出生便背负着这样的命运,但未知的前路仍让颛顼恐惧迷惘。然而少昊却以宽容与慈爱接纳了不安的少年,那无条件的信任与爱护甚至胜过双亲。不善言辞的他总是以音乐与颛顼交流,迅速掌握乐理的少年仿效八风之声,怀着新鲜稚嫩的热情,用不成熟的音调谱写出自己的崇敬和仰慕,那就是《承云》。它也是长久以来少昊最钟爱的乐曲,抱月瑟的弦索上,时常流淌过这泠然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