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淼的东海之上,伫立着一座荒凉的白珊瑚岩礁,那是当年苍天之岛的遗迹,瀛海深处的帝都如今已荡然无存,千载不变的,唯有起起落落的波涛与一碧如洗的长天。
一艘金碧辉煌的楼船打破海面的平静,缓缓驶向珊瑚礁,一位高大剽悍黑衣人走出船舱,阳光照在那坚毅的面孔上,赫然映出北方天帝颛顼的容颜。此刻的颛顼举止间少了年轻时代的率性,却多了君临天下的威势,他仰视着晴空,似乎在寻觅着消失在时间洪流中的往日遗迹……“陛下即将和女禄公主完婚,为何执意要来这这凄凉的故地。”伴着恬淡的话音,白金线般的长发在舱门口散开,随即走上甲板的白衣人有着凛然不可逼视的神风仙骨,那正是本应沉睡在东海波涛下的少昊。
“不要叫我陛下,挚!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高阳!”颛顼朝少昊责备的皱起眉头。
少昊垂下头沉静的微笑起来:“您战胜环伺的强敌一统天下,成为至高天帝,仅仅如此,我会叫您霸王而不是陛下;您请西王母为炎帝镇魂,平息了他的怨气,又将河图再度封印在黄河深处的太古龙马体内,从辛苦中解放了我,仅仅如此,我会叫您恩人而不是陛下;但是您让龙族和凤族能和平的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让轩辕氏神农氏,甚至全天下的人们不再征战,不再仇杀,因为如此……我不能不叫您陛下……”
这一刻,颛顼别扭的转过头不看少昊,只有这害羞的表现从少年时代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他将视线投向大海,努力岔开话题:“自从你将抱月瑟抛入海中,东海的大壑里常常会响起《承云》之声,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能将你心爱的乐器找到。”
“遗失在东海的,又何止抱月而已。”少昊轻轻掠起长发,笑得意味深长。然而话音未落,他看着遥远的天际,慢慢流露出讶异的神情。
因为距离陆地太过遥远,珊瑚礁这里连大型海鸟的踪迹也难以寻觅。可是此刻一只漆黑的小鸟竟扑闪着双翼从天边飞来,它将衔在喙里的一些碎石投进大海之后,便盘旋飞落栖息在礁石上,珊瑚的雪白衬得它鲜红的爪子分外娇妍。细看时可见小鸟眼角有着纹身般的红羽,尤其美丽的是它头顶的羽冠,就像落在碧青深潭上的雪花一样清新雅致。停息在珊瑚礁上稍事休息之后,这只小鸟便再度振翼向大陆的方向飞去,落下一串 “精卫、精卫”的娇啼。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精卫鸟啊?上次我来东海救出你时,它就已经不断向海中投入石子了,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吗?”颛顼凭栏眺望那顽强的小鸟,询问少昊,“据说精卫是很久以前一位公主所化,她到东海来玩却不小心溺死,所以一心要将波涛填平。看起来,它还真是心意坚定。”
少昊淡淡的笑了笑:“因为怀抱着梦想,所以才会特别坚强吧。”
“怀抱着梦想?”对故事传说完全不感兴趣的颛顼,竟意外的对这小鸟产生了兴趣,“你以前继承过太昊伏羲氏之法则,天下的事情没什么不知道的,不妨把精卫的故事说来听听?”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传说。”少昊抬起眼睛静静注视着连好奇时都不失威严的天帝,“炎帝的公主爱上敌国的王子,可是那王子却落入鲛人之手,要知道被这些家伙吞噬的人,也会被同化为嗜血的怪物。”
“什么王子公主的,这种小女孩的故事只能骗骗女禄啊!”颛顼忍不住笑起来。
少昊却并不反驳,只是轻轻挥开飘垂的长发:“为了拯救王子的灵魂,公主孤身一人来到沉睡中的圣君太昊伏羲御前。可是伏羲却说,此刻的王子早已不是原来的他了,所以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让死人复活是违背天道的事,如果公主定要倒行逆施,就必须代替王子化为禽兽,甚至连原本的真身凤凰都要被剥夺,她不得不变成一只冥顽的凡鸟。”
此刻,颛顼竟也渐渐的聚精会神起来:“完全改变了样貌,王子如何能认出她来?更何况和凤凰不同,下等凡鸟根本没有心智,她也会将对方忘记啊!”
“何止如此。” 少昊轻笑一声,“让死去的人复活是需要代价的,那代价是王子心中最珍贵之物,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颛顼略一沉吟,随即深锁着眉头:“难道……是记忆吗?我想相恋的两个人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应该就是记忆了……”
“在你心里,那果然是最重要的东西……”意味深长的笑意浮现在少昊眼角,“一旦失去记忆,就失去了两个人之间的维系,即使王子复活也没有意义了。不过伏羲是仁慈的圣君,他对公主说,如果东海能变成大陆,王子就会忆起他曾经爱过的少女。可既然已经变成什么也不懂的凡鸟,我想她也不可能再记得这个了……”
“可是精卫还是在填海啊!”颛顼抬起头凝视着少昊的眼睛,渐渐的,明朗的笑容浮现在他眼角,“因为拿走的只是记忆,爱还在!爱是无形的,不能用任何标准衡量。所以它不是人心中‘最珍贵之物’,也不可能被取走或消失,失去了记忆也不要紧,爱才是两个人之间最深的维系!所以我想公主的坚持,一定也留在王子心底。”
“可……爱毕竟是无形的。”这一刻,少昊露出了他一贯的悲悯笑容。
似乎被这故事勾起了重重心结,颛顼放开女禄慢慢走到船头,苍天之岛的遗骸沉默在阳光下荡漾的碧波里,苍绿的水藻爬满水际线处,更衬出珊瑚石白得耀眼。仰望着自由翱翔的小鸟,颛顼下意识的扬起右手。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高傲的小鸟竟娇鸣一声,扑闪着双翼飞落在颛顼指尖,那乌黑的圆眼透过蓝白花纹的羽冠,凝视着沉默的至高天帝,似乎在审视,又似乎在追想……伴着恍惚悠扬的歌声,一个窈窕的身影,披着乌银泥的漆黑长袍,下摆露出芙蓉花瓣一般重叠的鲜红裙裾,颛顼恍惚看见一幅薄蓝冰绡在自己手上凝结,承载着云间飘落的雪花,慢慢织成绚烂精美的头巾,自己那么郑重,那么郑重的将头巾罩在那人的额上,轻轻掠开她长达腰际的红发,然而就在快要看清她容颜的刹那,那身影便像朝露一样消散了……颛顼缓缓抬手抚摸着小鸟的羽毛,难得地露出爱怜神色:“你羽毛真是漂亮,如果我有了最心爱的女孩,一定会送她这样的衣裙!”
“陛下……”少昊一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陛下您曾送过谁这种礼服吗?”
然而他的声音并未能传入颛顼耳中,似乎已经停息了足够的时间,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这一刻精卫鸟清啼一声振起双翅,毫不迟疑的飞向晴空,那小小的红爪离开颛顼的指尖的瞬间,却见光芒一闪,一粒透明珠子躺在他掌心,霎时闪射出夺目的光芒。
“混沌髓!”颛顼惊呼道,“失踪的混沌髓怎么会在这里!”
也许是遗忘在了苍天之岛的遗迹,抑或是到处寻找碎石填海的小鸟无意所得,混沌髓为何突然出现的无限可能,都随着精卫鸟的远去而成为永远的谜团。
握紧那粒光珠,颛顼再度抬头看去,蔚蓝的晴空一碧如洗,却再也看不见那只坚强小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