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岩浆翻动的粘稠闷响,四周寂静无声,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的怪味,让山林中长大,习惯了鸟语花香的李寄相当不适应。她下意识的握紧系在腕上的灵骨护符,四下环顾,眼前景物死气沉沉,了无生意,这里别说是高大的乔木,连生命力顽强的地藓都无法生长,她实在想不出云将所谓的“正殿大梁”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伏在热土上的獠狼突然直起身体,只听阴云密布的空中传来一声清唳,云将的身影已冲出烟幕降落在李寄身边。因为这一带炎热异常,他额上沁出细小的汗珠。云将摸着替他舔去汗水的獠狼的脑袋,有些恼怒的抱怨着:“唉……没有右眼的灵骨,实在弄不清孽龙什么时候出现……”
那枚灵骨正是洪水泛滥那一夜,李寄为了拯救将乐在危急关头强行取出的,她不由得喃喃说道:“对不起,都是我……”
听见少女歉疚的话语,云将安慰似的大笑道:“你完全不必在意。这枚灵骨可以映照出未来,一直被我封印着没什么用,所以那个时候才拜托你取出来的,而且它很快就会重新长出来的,别放在心上啦!”
左眼回顾过去,右眼眺望未来,原来云将的双瞳竟有这样的异能。可李寄却有些想不透:“为什么不用左眼灵骨呢?反正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啊。”
“未来全都一目了然的话,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相反是过去发生的一切比较珍贵吧!”云将就像闹别扭似的转过头去,“因为已经过去无法再重来,所以才更想时时刻刻地看见——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
“也许吧。”李寄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难道阿寄你不这么想吗?你没有特别想记得的人,特别难忘怀的事吗?”云将回头凝视着李寄,语调突然间认真起来。
“特别想记得的人,特别难忘怀的事吗?”李寄下意识的重复着,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人使她意识到有回顾出生至今这十五年的必要。然而往事像风一样驰过她脑际,又像风一般消失无迹,徒劳的回忆只令她恬淡的表情更加漠然:“……一定要说的话,就是七岁那年我家跟着族长一起迁到将乐,水土不服加上灾荒,父亲养不起我们六个孩子,有一天他拿着一把糖果回到家里,说谁跟他去龙栖山的话,就给谁糖果……”
“这是什么意思?”云将有些困惑的歪着头,突然间恍然大悟的高喊起来,“难道……他要把自己的小孩骗出去然后丢掉吗?做父亲的怎么可以这样!”
“那又该怎样呢?”李寄微笑着低下头,“牺牲一个,可以让另外五个活下来,这有什么不对呢?更何况父亲并没有逼迫我们,是我想吃到甜甜的糖果,才跟他一起走的……”
“不要说那么悲伤的话。”云将大喊着,猛地站了起来。
李寄慢慢抬起头,仰视着对方俊朗的容颜:“我并不觉得悲伤。身为传说中的昆仑人,又是万人之上的金位大巫,你一定有许多值得纪念的往事,有无限光辉的未来吧。可是对我来说所谓的回忆、所谓的未来就是这样——没有特别的存在,活下去就不会那么辛苦。”
“原来是这个原因……”云将难以置信的俯看着李寄,目光渐渐被湿润的悲悯浸透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的灵魂分外清澈明亮,无欲无求没有任何杂念,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难道这样不好吗?”李寄轻巧的站了起来,眺望向浓云密布的天际,“虽然被父亲丢在龙栖山下,可是那些糖果真的很甜;虽然独自流浪七天七夜,但狂恰巧没有出现,而灵都很亲切;最重要的是就在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时,鹂鹂少主出现了,她带我回家,待我好,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我生命将为保护她而延续下去,也能为保护她而就此终结——这样就够了,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一瞬间,云将异色的眼瞳里流露出交织着惊讶和温柔的光芒:“果然……是美人呢!”
这句话让李寄不由得惊讶的凝视着异国的巫者——从小到大,有人称赞过她勇敢坚定,有人称赞过她灵巧敏捷,但就是美丽的称赞与她无缘。李寄直觉地认为云将一定也把她当成少年了,和粗犷强壮的山民比起来,自己的确勉强算得上“美丽”吧。想到这里少女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正想解释,对方却黯然垂下眼睑:“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李寄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有着神明般尊贵与强大的金位大巫竟然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云将却低下头轻轻拉扯着郁金的长发:“虽然背负着力量降生,作为希望被哺育长大,但我始终不行——我保护不了最珍贵的东西,保护不了信赖我的人们,到头来甚至连唯一的朋友也放弃了我,甚至要……取我的性命……”
这番悲伤的言语令李寄回忆起初见云将时他身上那致命的伤口,她再强烈不过的感受到,此刻在眼前的并非强大的巫者,而是一个孤独无依的普通人。李寄忍不住伸出手去安慰他的寂寞,但却始终有些犹豫——她深知自己的力量有限,只能够守护一个人,那就是鹂鹂,曾经在龙栖山下,给自己活下去理由的鹂鹂。
然而那犹疑不定的手指却被云将一把握住,他一定有什么要传达给李寄的吧,可是即使眼神是如此灼热,心里的话却始终无法化成完整的语言,他慌乱的不断重复着:“等到……等到乐野宫如期建成,你可愿意……和我……”
就在这时,獠狼威胁的低吼声突然响起,这毛色黑亮的狼犬仰视着天空,全身都贯注了戒备的力量。突然间,强劲的疾风裹挟着灼热沙粒猛地向两个人刮来,云将顿时醒悟过来,像变了个人一样,金色左眼中闪耀出敏锐的光芒:“来了!”
李寄应声抬起头,只见半空中铁灰色的烟柱里正蜿蜒游动着巨大的暗影,起初她以为那只是云的阴翳,然而暗影不断加深,似乎越逼越近;突然间,浓云一角蓦然射出一片炽烈的火光——赤色的一鳞半爪从层云中惊鸿一瞥的显现出来,那不是生气勃勃的鲜红,而是几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地火的颜色,从虬曲的庞大肢体可以看出,那是一条周身披满赤琉璃似的鳞片,笼罩着烈焰的红龙。
龙身缓缓的游过云的罅隙,次第呈现出长尾、趾爪、颈项、须颌,李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这异象,龙的双眼蓦地呈现在云端——那是一双冻结的鲜血似的眼睛。李寄想不透明明是一头火龙,为什么会有如此冰冷空洞的眼神,仿佛那硕大无朋的躯体只是一个空壳,其中早已不再有灵魂,留下的只有渴望血肉的暴虐而已!
“是……狂吗?”李寄喃喃自语,但是狂给人的感觉至少还是活生生的,这头火龙根本就跟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云将紧握双拳仰望着高空:“它就是毁灭了浮凉寨的云沼孽龙。”
就在这时,半空中的火龙突然转过头来。视线相对了!孽龙麻木的瞳孔中霎时闪过一道冷光,死死的盯住少女双眼。李寄如遭电殛,刹那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跃动金红火光的龙身由云端的烟柱中冲下,直奔自己而来。
“别发呆!”云将一把拉住呆若木鸡的少女,借助双脚的灵骨飞身而已,獠狼也随之跃上半空,堪堪避过火龙的利齿。失去目标的沉重龙头砸向地面,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响,半座山顿时被夷为平地。毫发未伤的孽龙一击未得,流畅的弯转身体,追向半空中的两个人。
云将一手揽住李寄的腰肢,一手指向猎犬:“獠狼,上!”只见一束金炎从他指尖射出,盘旋缠绕到獠狼身上,大型狼犬顿时化为一道裹挟金星的浓黑罡风,朝火龙颈项扑去。
然而孽龙肢体异常庞大,獠狼哪里是它的对手,一交锋便被远远甩开。云将向更高的空中飞踏过去,冷静地将穷追不舍的火龙引向更高处,李寄忍不住看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云将金色的长发纷乱飞舞,藏着灵骨的左眼中流动着坚毅而睿智的光芒,看起来与平日那懒散悠闲,还有些脱线的样子判若两人。
若不是“抓紧我”的提醒声,此刻李寄甚至忘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她连忙抱紧对方,只见云将交握十指抬至胸前,双手间渐渐耀起一片郁金火焰;他迅捷扬手,那团纯净的光芒顿时像离弦之箭般激射向孽龙——原来不仅仅是双眼双脚,这金位大巫连两手也生着灵骨。
金炎在火龙的额上爆裂开来,它猛地拗起长长的颈项。李寄以为这是退却的表现,没想到孽龙张开巨口,突然喷出一团灼热的毒火瘴烟。云将原本正要发动第二波攻击,此刻他脸色骤变,猛然收回金炎张起球状结界朝高空中飘去。火龙随势而上,倏地撞向结界光球。突如其来的强劲冲击让李寄再也无法抓牢云将,双手一松掉出结界,朝地面坠去。
孽龙再度向结界吹出一阵剧毒风火,随即扭头急追向李寄。云将暗叫不好,连忙冲破毒雾,从背后不断发出攻击阻止孽龙的行动,那些金炎像朵朵萱花,曳着火星挂在赤琉璃鳞片上,孽龙就像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一样不为所动,眼看就要追上跌落中的目标。突然间,一道黑风从斜刺里冲出,从下方抄起李寄,随即折往匪夷所思的角度,逸向浓烟缭绕的天空——那是灵兽獠狼,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危急中的少女。
在獠狼背上稳住身形,李寄下意识的回过头来,眺望孽龙的方向,晃动的视野中呈现出它那双空洞的眼睛,从刚刚开始,一个模糊的声音就不断向在少女耳中,稍纵即逝,让她无从捕捉……转瞬之间孽龙已兜头追上,朝獠狼的方向张开血盆大口。近在眼前的危险让李寄下意识的举手徒劳遮挡,突然间,一串清越而冰凉的叮当声落入她耳中——那是鹂鹂系在她手腕上的额饰,一串娇艳的红珊瑚中,鸿蒙大巫的灵骨闪射出淡淡的银光。
——暂时把鸿蒙爷爷的守护借给你,一定要还给我哦……你发誓……分别时鹂鹂泪光盈盈的脸庞映现在李寄眼前——自己曾承诺过要永远保护她,又怎能违反约定,害她伤心哭泣呢?想到这里,李寄奋力的驾驭獠狼凌空折转,就在这一刻,那一直无法捉摸的音节突然清晰地鸣响她耳中:“火螭……火螭……”
“火螭?”李寄下意识的重复着,孽龙的动作出乎意料的突然一滞,紧随而至的云将看准这个空隙,猛地挥出一束金炎刺向冰冷的龙眼。被那纯净的光束灼伤,孽龙顿时失控,它不顾一切的奔突碰撞,龙尾直挥向躲闪不及的獠狼。危急之中,李寄竟敏捷的在狼犬背上撑起身体,冷静地审视着孽龙的一举一动,云将看透她的意图,忍不住惊呼;“不要乱来!”
话音未落李寄却已飞身而起,猛地跃向火龙头部,若非及时抓紧飘舞的烈鬃,她早已滑下坚硬的龙额,但孽龙激烈摇晃着头颅的动作随即令她再度险象环生。丝毫没有在意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李寄不顾一切的大喊:“你不是孽龙,你的真名是‘火螭’对不对!火螭,请你安静下来!”
孽龙的动作不自然的凝滞,扭曲的龙体慢慢停止狂乱挣扎,乘着热风无力的巡行在空中,这足以证明“火螭”正是它的“真名”,李寄连忙不断呼唤。渐渐的,孽龙那没有受伤的眼中燃起一星火光,变得不再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与强大身躯不相称的恐惧与悲伤。虽然明知面对的是毁灭浮凉寨的狂兽,难以言喻的怜惜却还是掠过李寄心头,她轻抚摸着红龙的额头,柔声安慰:“不要怕,火螭,没人会伤害你!”
火螭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再借这个动作表示对自己真名的回应。突然间,从它的颈项开始,赤琉璃般的鳞片纷纷崩溃似的剥落下来,一离开龙身赤鳞便化成团团烈焰,如同一场火雨从空中飘然降下。李寄惊讶的发现,火螭的身体正渐渐崩解为一具巨大的白骨……这时云将已飞抵火螭头部上方,他微阖双眼抬起手,掌心的金炎如莲花般展开,缓缓罩定孽龙。骨肉剥离的龙身骨架不停盘曲扭结,披满圣洁的金炎,随即向一缕轻烟般缓缓散开——火螭的罪孽得到了净化,那庞大的身体越来越小,收缩成一块通体鲜红的透明龙形巨石,呼啸着由云端直坠向云沼湖滨。
獠狼再度飞来载起李寄,随同主人一起降落在龙形巨石旁边。暗火还在半透明的石体中不断闪动,那景象瑰奇无比。见到这一幕云将松了口气:“乐野宫的大梁找到了!”
“火螭就是正殿大梁?”李寄跃下獠狼的脊背,跑过去抚摸着渐渐冷却的火龙石。
“因为它已经进化为更高级别的龙,属性又是火,按照中原五行相生相克之说,便可以镇压龙栖之虺……”云将的言论李寄并不明白,她凝视着火龙石:“原来狂也如此可怜……”
云将轻轻摇了摇头:“所谓的灵也好,狂也好,都是人类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命名的,其实自然界哪有善恶之分!”
这样的说法令李寄更为不解,云将无奈的摇了摇头,指向龙形巨石:“就拿它来说吧,火螭原本是强大的火灵兽,可是浮凉寨用九位少女作祭品强行令它由螭进化为龙,然后夺取其如意珠。所以变成行尸走肉的它才会狂性大发,毁灭浮凉。人类的残酷比起所谓的狂来,是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李寄难以置信的瞠视着火龙石:“为什么?南越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将并不回答,只是缓缓低下头:“还好有你帮助我——如果不快一点,那龙栖之虺就是下一个云沼之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