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仰望绛阙,比远眺时更显巍峨。堂皇的门楼妥帖地依附着崖壁,沿山体敷陈开繁复整饬的纹饰。飞檐部分完全出人意料,它不断延伸直至铺展成宽广的凌空平台,这岌岌可危却又稳如磐石的精妙结构绝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岛上赤枝白花的玉瑶树生长形成。
进入大门便是通天落地的一座岩洞,洞内巨树根茎虬曲错节,枝桠上楼阁勾连、回廊曲折,尽是鳌仙的居所,却依然让人觉得空间阔朗洒落。随着紫云聚散,天光从树冠缝隙中密集射下,如紧绷的白金丝弦,令整个绛阙的内部仿如一架共鸣着清澈音乐的素琴。
鸫咏看得目瞪口呆,玉局却目不斜视,御剑直奔岩洞最高层。只见树冠结成坦缓的平面,一半在岩洞穹顶之下,构起轩敞的大厅,另一半便是那令人目瞪口呆的凌空平台,它足有三四艘大海船的甲板那么宽。二者间以一排开满烂银般花朵的玉瑶枝列柱为界。
这时严君平赶上来,斜睨着那片平台,对鸫咏低语道:“看见了吗——这曾经是飞仙起降之处。想想当年该有多少仙人出入啊,现在可就冷清喽……”
“现在人丁凋落,不代表永远人丁凋落。”清脆的童音突然响在耳边,就像小孩恶作剧地贴近人蓦地大喊一样,吓得鸫咏一个激灵转头四顾,却只见大厅中央有堆白漫漫的人影,一位峨冠博带的小个子簇拥其间,显得格外醒目。
玉局一见这群人便迎上前去,收了飞剑对那小个子行了礼,侧身加入他身边的侍徒队列。
这为首的小个子一张娃娃脸,容色异常芳嫩,神情却庄重端谨不逊于长者,只是他交握的手指又粗又短,还生有肉蹼,好像水兽一样,多少削弱了那种威严的气势。
而严君平早赶过来见礼:“我们回来了,安期真人。”
鸫咏听他尊称娃娃脸安期为“真人”,便知是这群鳌仙的首领,据说方仙道众修炼越久道行越深,也会越年轻貌美——只怕安期是这群人中年事最高的也说不定。
一见二人的阵势,安期真人便猜出八九分结果,他垂首叹息着:“看来是没捕到吧……这次猎物幻成飓风经过,方丈山乘势升高,紫云网也被吹开不少,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竟错过了,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也不知我等不等得到了……”
围绕在他身边的数十位鳌仙闻言,也都露出一副恹恹不振,垂头丧气的神色。
“大家如此灰心有什么用?”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犹如明月下的泠泠松风。却见玉局挺身而出,朝向老者行礼,“安期真人,如今正是夏季,猎物会伪装成台风频繁出没,我愿再度出征解燃眉之急!”
抬眼看了看主动请缨的女弟子,安期却叹息着连连摇头:“玉局你的确剑术无双,但今非昔比——想想方丈山当年何等繁华,貌虽有尽却其蕴无穷,虽一两人而不觉空旷,虽千万人而不觉拥挤,仅仅是我们的绛阕就汇集了各路方仙道精英,可如今……如果你们济事,我何必依赖初来乍到的方士?”
这样说着,安期严厉的目光慢慢扫向严君平。鸫咏见他讲得动容,更不忍心同伴独自承受苛责:“这怪不得君平兄,都是因为我被西之‘飂风’扑了忘了事……”
话音未落,只听鳌仙群里传来一声冷笑:“你哪是被飂风扑了……”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冰色长袍的凤眼青年嘴角挂着一抹鄙夷,朝鸫咏投来嘲弄的眼神。他将双手笼在袖中,修长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惟有领口稍稍露出一小截颈项,隐隐可见脖子两侧浅黛色的鳞片一直延伸入衿下,看得出他对此非常在意。
凤眼鳌仙的嘲讽不知为何激起他身旁一位巨汉的怒火,若不是在仙家绛阙内,单看那肌肉虬结的身型,只怕会将他错认成力敌万军的武士。这巨汉的鬓发已尽数变作坚硬的鳞甲,乍一看就好像戴了顶头盔似的,还背着简直可以剖开作船的大葫芦。他低沉的声音直震得四周嗡嗡作响:“叔卿说得没错,外儒就是没本事,靠不住!”
被巨汉这样当面数落,鸫咏也不动气:“都怪我学艺不精,令我儒蒙羞。”
严君平在一旁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走上前来搂住鸫咏肩头,扭头对那巨汉半玩笑地说道:“洪崖兄,你这话就说差了,若没有鸫咏的蹑空草,我们哪能离开方丈山?这里再没有谁‘翔方’强得过玉局公主了,你看她可能飞那么远那么久?”
玉局虽然性子清冷不群,但对于严君平略显冒昧的提问,她却坦率地摇头直言:“我不能的。”
“所以没有鸫咏你,我们连捕捉天人的可能性都没有!”严君平用力摇了摇搭档的肩膀。
这话却让寻宝术士大吃一惊,连声质问:“你……你说什么,什么捕捉天人?我们不是去捕风么,怎么变成捕捉‘天人’了!”
凤眼的叔卿再度嗤笑:“这人的脑袋怕是被飂风扑了又扑,已经彻底枯死掉了!”
玉局白了他一眼,却也露出了懒得再解释的不耐烦神色。
严君平连忙手上加力,一边推着鸫咏走向玉瑶枝列柱,一边回头连连向仙人们赔礼:“各位道兄借一步说话。”
大厅外丛云翻滚,像簇簇满开的丁香花直压到平台上,几乎伸手可及。靠在玉瑶柱上,严君平放开鸫咏,像看陌生人那样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说,这里是方丈山,你还记得起么?”
鸫咏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却又摇了摇头。
“叔卿他们叫你外儒,不待见你也是自然的,因为方丈山是我们方仙道的海外灵山,而你却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儒者,这些你都记得么?”
“我听说过,自岱舆、员峤沉没后,方丈山便居于蓬莱、瀛洲之上,成为海外灵山之首,可谓举世无双的仙家乐土……”鸫咏说着,却慢慢拧紧了眉头,攻击他的众多妖兽的影子次第闪过眼前,“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怪物呢?那些叫……‘鲛兽’对吧?”
严君平发出为难的咋舌声:“从这里开始你就不记得了,看来飂风的伤害比我想象中来来得大,我勉为其难再讲一遍吧……”
——传说神龙千年一蜕,届时需脱胎换骨,而方丈山便是群龙遗弃的旧骨堆积形成。
龙骨比美德更洁白,比真理更坚固,其髓形如墨玉脂膏,却比梦更璀璨,比光更轻盈,它令这座花冠形的仙山飘浮在沧海中央,苍穹深处,远离烟火人间。
方丈山曾由天人掌管,中心的最高峰巅原本坐落着三天司命之所——金玉琉璃之宫。
但对于方仙道修行者而言,龙髓是最好的佳馔灵药,服之长生不死、神通无尽。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仙人聚集到这里,一时有万千之众。于是天人迁离,方仙道“至人”赤松子,也就是仙人方士们的最高统领便长期停驻在这里,教授炼服龙髓之方,引导众仙修行。
可某一天,赤松子突然不见了。不是云游,也不是出神,包括方丈山在内,他再没有在任何灵山仙岛现身过,就此朝露消融般彻底失踪了。
“失踪了……会怎样?”鸫咏不明白其中利害。
“你们儒者的尧舜羲皇失踪了会怎样,仲尼圣人失踪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