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那时还并不叫“严君平”,和“织女”天孙一样,他们是强大到能以自己的光芒照耀天地的最高阶天人,但同时也是困于星位的最孤独天人。漫长的千年万年,他们默默燃烧,直到能量耗尽的那一刻。万物都仰望他们,但是没有一个认识他们,万物都需要他们,但没有一个在意他们。
不过星位天人们并不寂寞,因为连体察寂寞为何物的“心”都没有,又何来寂寞呢?
至少千万年来,严君平就是这么存在着的。直到光辉被更夺目的光辉照亮——方仙道至人赤松子早已入于不死不生,他云游于天地间,偶然来到了牵牛的宫阙。
牵牛从未见过这么纯粹美好的存在,可是赤松子却朝着不知所措的天人,那么自然的微笑着:“明明美好的,是你啊……”
赤松子的存在令牵牛希望自己能存在,并意识到自己也存在,知道自己同样纯粹美好得足以去呼应对方的纯粹美好。
从那一刻起,牵牛有了“心”,这是赤松子给他的存在明证。在牵牛的世界里,赤松子是无可取代的唯一。
可牵牛却并不是赤松子的唯一。
早已超越一切束缚的赤松子如同思想般,朝行五湖四海,暮游天外仙山,甚至轻易便能抵达星星都看不见的至高天外,只有当记起来的时候,他才会停留在牵牛之宫门前。
对牵牛而言,赤松子就如同一个偶尔造访的美梦;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这个自由自在的美梦不期而至,也许是片刻之间,也许是千万年后……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想再被禁锢了,我也想自由来去……
——不想再等待了,我也想让那个人永远在视线之内。
——无论我去到何处,那个人永远在那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
牵牛的心慢慢被这样的念头充斥了……
“为什么人类和天人交往是禁忌?”严君平的声音如悠远的雾笛,“因为人类让天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人类强烈的希望就是天人存在的理由,可谁都知道,人的心是会变的……”
人类不会仅有唯一一个希望,并一成不变地抱持这个希望;可天人永恒不变,始终呼应着人最初的心意。于是分歧产生了,差距产生了,陌生产生了,毁灭也产生了——天人渐渐失去存在的理由,退化为残酷的妖魔,这异变也将反噬人类,让他们堕落为无知的禽兽。
“除非能够不变,除非人类的心能够永远不变,不怀疑,不迷惑,不迁改……可这怎么可能呢。”俯视着鸫咏,严君平露出同病相怜者的自嘲笑容,“这就是为什么天人与人相之间存在禁忌。没有天条没有铁律——对人类和天人而言,彼此就是对方禁忌!”
终于某次赤松子来拜访的时候,牵牛设计将灵晖充蕴的至人禁锢在星位,代替自己发光发热,而他则去往人间。最初的光阴自由快乐到不真实的程度,可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自己在改变,在不可逆转地退化成怪物的形状。
被凡尘的野兽袭击排斥,被惊恐的人类驱逐追杀,这就是为自由付出的代价吧——牵牛发现自己在人类的世界其实根本没有容身之所,直到那一夜,他遇见有着一双温柔眼睛的孩童“董永”,也就是如今的术士“鸫咏”。
那孩子有着与赤松子相似的纯粹美好,但却是完全未经琢磨的璞玉。在他眼中,牵牛并不是面目狰狞的怪兽,而是一头温厚的耕牛。与世隔绝的山野间,相依为命的时光里,牵牛也渐渐随着那人类孩子的意志,彻底变成了牛形,日复一日放心地沉浸在安稳宁静之中,直至仁慈的死亡让他摆脱兽的肉身——就这样阴差阳错的,他成为唯一一个躲过妖化劫难的天人。
离别的那一刻,牵牛留下了自己的“心”——那曾经令他珍惜不已也痛苦不已的存在明证。他将它化作一双牛角赠给那孩子,作为报答,牛角结成的贯月槎将带着那孩子去蓬莱仙岛,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后,牵牛真正自由了。他舍弃了过去的种族和身份,舍弃了过去的记忆和名字,舍弃了过去的心与存在……悠远无尽的流浪里,他用过很多名字,比如“严君平”;但他始终只扮演一种角色,那就是方仙道方士……可是某一天,“严君平”看见天空中呈现异相——客星犯牵牛。
有谁去了牵牛之宫,会发现和泄漏自己偷梁换柱的秘密吗?
他追踪客星轨迹赶到海外仙岛方丈山,却看见一位黑衣术士在磨刻牵牛花冠,用半截残存的牛角尖。他认出这正是自己的丢弃的“心”的残骸,也认出这少年术士正是当年收留自己的童子董永。
为什么这孩子会去牵牛之宫,为什么他不在蓬莱却在方丈,为什么他如今已经叫做“鸫咏”,为什么他左眼竟被火齐之瞳寄生,而这赤红宝石分明是另一位天人的“心”在闪烁。当严君平走过去想要问个明白,花冠突然间像灯那样亮起,照出鸫咏和火焰长发的赤松子相见的幻影。
因为外形改变,“鸫咏”已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却在听见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脱口而出:“严君平?有人要我找到你,问你……”
这是赤松子的言灵仙方,危险的陷阱!
选中曾经与“牵牛”甚有渊源的童子,改变对他命运的安排,将这童子引到星宫又送到方丈山,然后诱惑“牵牛”来这里,隐秘地设下言灵仙方的陷阱,好迫使他回归星位。精密的诡计环环相扣——被迫散发光热消耗了这么多年,赤松子的能力竟一点都没有衰退!
随着仙方传言迸流而出,严君平等待着如疾风般不可逆转的效验,不料话音竟意外地停止——出人意表的,鸫咏居然忘记了传言的内容,不仅如此,他似乎还遗忘了很多事情……从那时起,严君平刻意和鸫咏保持距离,并多方打听他的来历。众鳌仙说那是个奇怪的外儒末流,数百年前某天被狂风卷到方丈山上。鳌仙当然不知道天孙以火齐之瞳封印记忆的前尘,只道是那术士吃了方仙道灵药龙髓,才变得记忆混乱颠三倒四。严君平正中下怀,他接近鸫咏,想尽办法让他忘得更彻底。
至少可以多一点,自由的时间,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即使狂鸟突然飞来,即使笼罩方丈山的紫云令他觉得似曾相识,即使隐隐猜测出与鸫咏爱恨纠缠的天人的不寻常身份,直至最后这一刻,知道她便是当年的天孙织女,严君平都期望着能以最稳妥的方式解决这一切,无论是捕捉天人对抗妖兽,还是取出火齐珠想唤醒狂鸟心智,他都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化解危机,而不妨碍到已渐渐习惯、渐渐成瘾的自由。
可是,逃避只会令事态越来越不可挽回。
“所以我说,一起去做点什么吧。”踏着重明羽的严君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鸫咏,“虽然你一直遵循着儒家道义行动,好像总是走在正确的路上,可是真正需要你做的事情,非你不可的事情,你一件都没有做过。”
什么才是真正需要自己去做的?鸫咏知道即使开口询问也不会得到回应,因为严君平已经去做非他不可的事了——呈现出翩翩然的天人姿态,他决然飞向正逐渐被黑劫吞噬的天空。
“等一等,赤松子他说……”下意识地沿着镜宫前的平台,鸫咏一边追逐一边高喊。
严君平激烈地呼喊着打断:“不要说,我现在不能被赤松子的仙方束缚牵引回星位去!”
“可他根本就没有要你回去!”站在山巅绝顶、崖壁尽头,无路可走的鸫咏终于呼喊出一直沉睡在心底的传言,“他要我对你说:‘再见了。我已经油尽灯枯,再也不能相见了——可是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在我心里从来都不曾改变——’”
传言的后半句,已由他的语声变成赤松子的嗓音:“你是多么美好啊……”
据说星星的光芒需要经历千百年才能抵达人间,此时此刻仰起头来,看见的是千百年前它的样子,而此刻,以为永远会在那里的星星,也许早已经不存在了。
虽然化作妖兽化作牲畜,严君平却从没丧失过心智,而赤松子的出尘姿容也未曾改变,什么也不能磨灭他的美好纯粹。
有时候,有些人,他们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