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换了身份，便再也无法像那时候一样与熏池谈天说地了，望着这张仍旧熟悉的面庞，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东馥低了半天的头，抬起眸子看了前头一眼，熏池仍站着，她便有些不自在，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小声说：“上神……要来一块儿坐坐么？”
“好。”熏池很爽朗地应了，将那银白的袍子撩了撩，也跟着坐在花坛边，身上有好闻的淡花香，却闻不出是哪一种花朵的气息。
东馥悄悄伸手，将心口的位置按住了。
她只觉得，胸中那颗事物跳得像是要将她皮肉骨骼都击碎，也不知是九尾狐的身子经不起这么猛烈的心跳还是别的，血气一股脑全冲到了脑袋里，弄得两眼发昏，头重脚轻。
但边上的熏池似乎不晓得她很难受，悠然自得地朝着自个儿寝宫里的灯光看过去，道：“从前的时候，本上神喜欢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觉，现在好些了，只是夜里时常睡不着，不知是什么缘故。”
东馥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却缓缓转过头，一双深邃的漆黑眸子将她盯着，很认真地问：“你也会么？”
“我……嗯，也会的。”东馥仍是捂着心口，将眼神飘到了别的地方，只求熏池别再离她更近了，别再看她。
可旁边那人似乎不知道她这么想。
又道：“怎么去了一趟魔界，变得这么少言寡语了？受了惊吓？”
“……嗯。”
熏池看她一脸喝了苦药汁似的表情，笑了，将头转正了望向远处一片灿烂星空，沉默片刻，忽问：“你可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渴望却又不敢去找她心情？”
东馥愣了愣，扭头看向他。
“影鹊，你有没有在意的人？是否为了那个人，也曾茶不思饭不想？”
她不说话，只是盯着熏池的侧脸。
他并未看她，目光似乎落在一个飘渺虚幻的地方，剑眉微微蹙起来，声音很轻：“本上神，这几百年来过得很不好。”
东馥觉得，哪怕是耳边虫鸣不断，却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于是她为了掩盖这打鼓般的心跳，张开微微颤抖的唇，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废话：“为什么？”
熏池摇头，垂下眼帘朝她看去，面上的哀伤神情却是看得东馥一怔：“为什么？本上神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从前种的因，如今结成了苦涩的果，本上神看着这个果……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
她望着那张哀伤的面容，有种想抱住眼前这人的冲动。
虽不知熏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或许与她根本就无半点关系，可她就是见不得这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在东馥的回忆里，熏池从来都是淡然自若的，即便是偶尔露出了苦恼神色，也像是初春时候的一抹凉风，不足称寒。
可是如今……
“上神。”终是没忍住，开了口：“你思念的那人，大约是不会想看你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她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后，却不知怎么接，看着熏池幽深的眼，脑中竟闪过当初他将云生裂天剑刺向自己时的画面，心口蓦地一揪，疼得险些倒吸一口凉气。
爱恨交加的那人，如今就在她眼前，她却没有勇气将同样的痛苦还给那人。
捂着心口的东馥猛然站起，那些回忆将她逼得想要离开，脑中此刻只有逃离此处的念头，全然没有去考虑熏池是否会怀疑，可刚转身迈出一步，身后坐着的人却喊了她一句。
“东馥！”
她惊了。
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背对熏池一动不动站着。
耳边是越来越热闹的虫鸣，与卷裹了花香的风。
她看不见熏池是甚么表情，只听他苦笑一声，道：“抱歉，看着你这脸，又将你当成那人了。”衣衫摩擦，似乎站了起来：“影鹊，该歇息了。”
东馥愣着，想要回头去看看他，却听见施法时的呼啸声响起，回头看见的便是几道卷裹了莲瓣的淡紫光束，朝着熏池寝宫的方向飞去了。
从前熏池离去的时候，也是用的这招。
她那时候就在想，是否神仙都喜欢用这招？化作光芒，消失无踪。
东馥在这花坛边又坐了会儿，便离去了。
明日大约没什么要事，今夜不睡便不睡吧。
这神宫占地实在是广，她在附近闲逛了会儿，忽想起一个地方，就披着薄衫一路踏风而去。
要去的，便是她自个儿的那个“墓”。
东馥之墓，这四字在她看来真是可笑。
她在那墓碑旁边坐了下来，抚了抚那四个字，想，也不知这墓里埋的是什么，而熏池又是为什么要给她造一个这样的墓呢？
或许他以为她已经死在了承越山，心中有些愧疚罢。
只是……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为何她起身想要逃离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她的名字？
东馥靠在这墓碑上，想了许久，倒也想出了些眉目。
无非都是因为愧疚罢了，那人还是有些良心的，晓得这样糟蹋别人的一番真心不对吧。
靠着这碑，竟挨到了天亮。
回到水鹿宫的时候，狐九纵仍在大睡特睡，但睡相是很美的，一张雪白的脸上凝着些许红晕，甚是迷人，若换上她自个儿的脸怕是要更漂亮些。
不知是多早的时候，侍女已将早饭送了来，用镂花大银盒装好了放在大殿边上的梨木桌上，东馥打开来看，竟有两份，对那聪明的侍女甚是喜欢。
早膳是月琼浆两杯，一旁配上新鲜的何罗鱼，刺都剔除了，剩下粉红饱满的鱼肉，上头淋了些酱汁。
这菜肴，从前东馥是没见过的。
因对于熏池而言，这等早膳实在是太过简陋，从前她来神宫的时候，先是被打发去扫宫道，身为一个宫女，早膳被送来时将她吓得惊了半天，实在不敢信那摆了满桌的东西是早膳。
那会儿，东馥望着一枚金盘子里装着的一个包子，看着那薄薄的包子皮晶莹剔透，里头隐隐露出桃色来，拿起来吃了一口，鲜美海味顿时将她的舌头都快给融化，好吃到流泪，却看不出馅儿是哪些海鲜组成的，只知道是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包子。
那一桌子的早膳皆是一只碗里只摆一件食物，到后来她将东西都给吃完了，也才恰恰饱腹，不由得感叹这方法非常地妙，不但食物品种吃得多，还不会吃一样就饱。
只是到后来，东馥与熏池的关系亲密了些后，她提出要节俭，头一样应当节省的就是每日早餐的食材。
其实这些话，不过是东馥开玩笑说的，谁知熏池那时候竟当了真，果真将神宫中人的三餐都调整了，美味还在，品种却没那么多了。
这习惯，竟保持至今。
东馥将何罗鱼吃了，开始饮月琼浆，那半透明的银白汁液顺着咽喉一路向下，一路带起细微波浪般的灵力，待到了腹中，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望着空荡荡的玉杯，想起昨夜熏池唤她的那一声。
其实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恨因爱而生，本质却也是希望能够得到对方回应的，哪怕是一分。东馥多希望熏池长久以来是看着影鹊那张与她有几分相似的脸来思念她，多希望熏池从前也对她动过几分真心，但她也明白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熏池也见了，话也与他说了，当务之急，便是找出那件造结界的宝物所在，将它盗出来，带回魔界。
且……还要去看那位神姬一眼。
东馥终究是没等狐九纵起床，她想，狐九纵甘愿冒险陪她一块儿来九州已是让她很感动的，但有些事还是不要劳烦她才好，东馥不希望，狐九纵真的因为自己而以身犯险。
只是出水鹿宫时，才想起昨夜忘了问熏池，那个“东馥之墓”的事情。
她行在宫道上，想着要去问谁，那神姬住在哪一处宫殿中才不会引起怀疑，因她连那神姬的名号都不知道，想要顺利问出都是个问题。
当初熏池成亲的那日，她闹了一场，但的确是没有注意他娶的究竟是谁。
走至一处待客用的宫殿外头时，东馥立在树荫底下歇息了会儿，正微抬起脸闻着风里的花朵气息，眼角的视野中却有炫目的光芒与施法时才会有的声响，引得她回头去看，却是一愣。
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高挑的少年，一袭束身的黑衣，很是俊美的模样。
东馥怔了怔，心中正疑惑着这是谁，不知是否是她不认识的哪个人物，露出这么茫然的表情会不会露出破绽，那少年却说话了：“又见到你了，罗刹鬼。”
这话，说得东馥整颗心一凉，蓦地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寒气从脊梁柱末端一路攀爬上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少年见她这般反应，很欢喜般地笑道：“好端端的，附身在这个丫头身上做什么？没你一半漂亮。”
东馥没说话，一脸惊恐地将他盯着。
“我是绻鱼。”他低下头回看她，声音清澈得像是化雪后的第一汪清水：“我是个后神，你大约是没见过我的，我也没见过你。都说女罗刹非常好看，但我没想到有这么好看。”
他表情与声音都如此无害，东馥却是看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怎么透过影鹊的躯壳，看出她原身来的？
不，不是原身，她父王分明是将她与狐九纵的魂魄提了出来，放在已死之人的身躯中，莫非这叫绻鱼的人能够看见她的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