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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余書林——你這個混球,我騙你做什麼?」

他看看目己手上拿著的書,不解,慢慢地說:「我想想看。」他腦子一片空白,想不起這事是怎麼說起的,守恬的伶牙俐齒他一向知道,就是不明白她說這話的真假有幾成,守恬一聽,便再失去控制的大聲問:「你想什麼?」她倒希望他真有什麼強烈的反應,如果沒有,即使是傷心以致於木然也好,而他也不是,祇是例行公事似的,聽她講完話以為明天又是個「舊」的重復,守恬不能忍受他把她看的如此無能耐,如此在意料中,她想到要刺他一下,讓他刮目相看,余書林沒有被嚇到,他想守恬祇是酒又喝多了,便拍拍她:「不要鬧。」轉身往樓上走,守恬氣不過,想脫了鞋砸他,想大吵一頓,可是,沒有了對手,婚姻中什麼都如此。

章惜離開台北時,天正下雨,小范把孩子丟給鄭品詳,二個人施施然似無牽掛的走在傘底,水圈一波波地蕩在馬路上,開了一地繁花,景致是灰色的底,二個人也沒叫車,一路緩緩邁去。小范緒鬧過涉,整個人有股洞明事外的平靜,她說:「也不是選錯了做個怎樣的人,祇是沒有選對罷了。」「要很久才會再來了吧?」小范問。

「嗯?」

「也好,離台北遠些,人也清明點。」

章惜笑笑,沒有話,老問題了。

「章惜,別讓我的婚姻叫妳失望。」

「我從來沒有責怪婚姻形態,那來失望的情緒?」

「算我告訴自己吧,奇怪,以後的關係還有那麼長久要維繫,怎麼可能渡完?我真佩服那些白頭偕老到八、九十歲的老夫妻。」

「妳想過遺棄自己的父母嗎?」

「父母的關係不能選擇啊?」

「婚姻的關係既經選擇,更不能懷疑了。」

「妳一向透徹,可惜言行不能配合。」

錯了嗎?章惜想——她說錯了嗎?或者就是因為太想一致才不能配合呢?太緊的肌肉,是不能跟大腦合作的。其實肌肉太緊,也是期望太殷,她又能說別人看不見那塊太緊的肌肉嗎?表面上,誰又真正看得明白呢?除了要用它的主人,而思想,是不是也如此呢?

「妳回去吧。小孩給鄭品詳帶太久不好。」章惜望著傘外如珠簾的雨,小范停下腳步,咬了半天下唇,正經的說:「結婚後我一直有種感覺,不對勁。我常想唸了半天大學做什麼?現在鄭品詳要求我的根本不是什麼英文怎麼說,舞怎麼跳,他要的太太小學都不必唸就可勝任。」小范緩緩說來像在敘述別人的事。

「妳想用文學概論或者英文寫作之類學問來管家嗎?」

「所以,何必要讓它們在記憶裡存在呢?」

「難道妳想毫無過程的就長大?唸過書並不衝突啊?」

「如果能讓它更調和不更妙?章惜,我想告訴妳的,是不要把自己放棄。」

她點點頭:「這算是妳幾年來的反省嗎?」

「算是吧。明天,其實仍然照過那種日子。」小范冷冷對自己笑笑。

章惜握了小范的手:「妳回去吧,我一個人走走。」小范搯搯她的臉:「後會有期吧。」拖著仍然還清瘦的身子轉身而去,小范以前舞跳得很好,現在,不知如何。

她在車站撥了電話給余書林,電話鈴響了十二下,才有人拿起,是他,章惜沉著的說:「我要走了。」

「妳人在那裡?」車站人潮,聲浪一堆堆向她捲來,他會聽不到?他怎麼了:「你怎麼了?」

「守恬要離婚。」他的聲音疲倦、失去了色調。

「為什麼?」她其實很吃驚,卻祇會這樣事不干己的問。

「不知道,我沒問。」他搖搖頭。

「一定有原因吧,不是鬧情緒嗎?」

「不知道,看不出來。」他又搖搖頭,才發現章惜人並不在眼前,祇好重覆用說的。

「書林,你真是一個並不好的先生,她人呢?」

「出去了。」

「你說了什麼?」

半響,他才說:「我想想看。」

她應該有什麼反應?好像多年來存在的問題突然就可以解決,才發現問題不是那樣,答案也解決不了既有的一切,似乎去痛苦去沈思反而比有了結果來得動人。

「妳怎麼說?」

「書林,去找找她,問問她?」她突然不能忍受現有的狀況,是因為他不是第一次結婚嗎?是發現婚姻關係根本不足以解釋他們的疑惑嗎?三分鐘的時限到了,她掛下電話,沒有再撥。

記得她出國前,她們出去走走,在谷關下車後,天色愈走愈暗,山區裡的天幕特別低,掛上一顆顆光亮耀眼的星,滿天滿山谷都是,讓人迷了眼,他們的心一向近,呼吸著同一色的空氣、山川,心臆之間更是一片平坦,完全沒有隔閡,山上的夜,竟像毛邊玻璃被拭的光亮,清新卻也迷濛,她真愛。二人在房間裡玩著牌,余書林打的一手智慧型的好牌,章惜完全不會打任何一種牌法,但是她會用牌算命,分析得精確而冷靜,很有股吉普賽老女人豐富的閱歷風味。那晚,她幫余書林算了一卦,抽出一張紅桃A,她說:「你這輩子,祇有一個女子可以愛你。」又抽出一張黑桃A:「你心裡卻沒有她。」他笑她的牌胡說八道,沒有根據,章惜挑釁地問:「即使是證據確鑿,命又是根據什麼?」他把牌抹掉,自顧洗起牌,真不知道那雙翻書的手怎麼會洗的一手好牌,他分了她十二張牌:「來,我教妳玩蜜月橋牌。」

夜深得好沈默,章惜一向愛喝點簿薄的酒,喝得齒頰留香,惹人疼憐,余書林看她一邊玩一邊隨意喝兩口,竟喝的有些醉意起來,他牽起她的手說:「我們出去走走。」走到夜裡,章惜不是更清醒,而是更醉,她時而哼著歌,時而撥弄路邊花草,純良可人,余書林心為之一酸,善良的人他見過,沒有比她更內蘊的,更溫厚的,走夠了,余書林又牽了她:「回去吧?」章惜的手薄而涼,骨架很細,喝下去的酒不知跑到那裡去了,一點溫度沒有,她把頭靠在他肩上,沈默的隨他走,這次出來,是章惜提議的,她申請了學校,辦了出境,卻一句沒提,余書林早知道,也祇能一點點看她離他更遠。這次也似乎是快快樂樂的出來玩,回到飯店,她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心頭一翻,真要走了!余書林想叫她喝杯茶醒醒,卻覺得讓她睡下更好,拉開房門,拍拍她:「好好睡一覺!」抬眼看見茶几上就放了茶,便走進去,倒了出來,遞給她,章惜沒有接,卻定定地看著他,飯店裡人少,又不是假日,樹影投在窗上,無聲無息的潑墨畫一般,暗藏玄機,余書林心裡也滿滿的,章惜反常的緊抱著他,要塞住每一寸空白似的,二人沒話,站了許久,大地更沈默,章惜仰起頭,深呼一口氣,摔摔頭:「好累。」也許她想說:「不要走。」但是,她沒說,她一向倔強便說:「回去睡吧。」余書林一把擁她在懷裡,他曾說:「兩情相悅時,任何慾念都會變成一個訊號傳給對方。」她懂此時此刻他的訊號,冷靜的說:「你要我真的成為你的情婦嗎?」他對她的愛並非吃飯、睡覺、聊天就能解決的,他會對她一絲絲想欲之情都沒有嗎?他從來沒有分析過,也許,也許祇是氣氛,他咬下嘴唇,帶上門,章惜和衣躺在床上,瞪到天亮。經過那次之後,章惜便確信,女人與男人之間,婚姻的確不是唯一的終站,現在,社會上有人走午妻、晚妻的路線,她完全不明白道理何在?逢場做戲?彼此願意?她真覺得實在是破壞了人類純一感情的最惡劣行為,尤其,那脫得了慾與利嗎?

現在,余書林對她說:「守恬要離婚了——」放下電話時余書林了解她,並沒有說:「章惜,我們機會來了。」

穿過火車站候車室接踵的人群,講話的聲音來源太廣反而集結成一條脈流似單一的音調,祇發出一片片嗡嗡聲直沖屋頂;她漫無思緒的被推向剪票口,上了車,離開了台北,在余書林跟守恬的這場戰爭中,她不要當個配角、搖旗吶喊,再一登龍車、扶正稱王,她覺得反胃。

回到台南,又是一夜,下了車,計程司機一擁而上,大聲叫著客人,治安良好的國家便有這點好處,無論如何,大家憑本事活下去,遑論晝夜;沿著上次回來時走的路,她沒上車,拖著沒有影子似的身軀,走在微涼的夜裡,每次看電影,如果是社會寫實劇,通常會有個女子,受不了加在她身上的事情,大聲吶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曾經嘗試張開口,但是發不出一點高頻率的聲效,她明白自己不是那種「有辦法」的人,可笑的是,她沒有一點法子來對付這種沒辦法。學校,她是不準備回去了,書愈唸她似乎愈走不完這條路,其實,她倒想用勞力去做點事,把心胸裡那股氣發揮一盡,並且,一切顯得簡單,如果是去工廠裡作工,也祇需要反覆的做某一個動作,如果是當店員,也可以一天不離開分配的攤位,流動性的事情,她真怕了,如果有一天,醫學技術有了突破,人腦可以隨意支配,累了就拿出來放在一邊,真正去行屍走肉,那多好。她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個奴隸,大腦的奴隸,永遠要負荷著它。

台南的夜,靜得和台北不同:台北是死寂,有股英雄末路的味道;台南卻是寧靜,是一場晝夜爭奪戰後贏回自我後的滿足,甘心的躺在大地懷中,再沒有其他的欲望,偎譽它也能感染一份平和。走到成大校園,路燈、樹影把枚區織成一個網,有時是亮、有時是暗,她走到上次和章敏、成孟延坐過的地方,放下行李,把身子重重投在石椅上,把臉偎貼譽石桌,桌面滲著冰涼。守恬回家了嗎?她看過守恬幾次,沒有特別避開她,倒也不是研究她或者示威,她的談吐、穿著無一不透著安排過後的持重、缺乏生氣,卻也閃入耳目,她和余書林的確不同;不是比較,而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讓這樣的一個女人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叫她快快樂樂的活下去,都沒有問題,那麼,自己怕什麼?擔心什麼?多少年來,她真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嗎?而余書林輕易的放她離開,又是怎麼回事?是因為自卑身份?是因為瞭解她?還是——他也根本不知道他們兩個即使沒有錯誤的就生活在一起,會不會產生同樣的問題?他也沒有把握嗎?事情到了臨頭,他們都覺得事出勝算之外,都沒有了把握?如得其情,哀矜毋喜?她還會再北上嗎?夜色竟祇是完全的沉默,是的,沒有人要義務提供答案;這個夜,即使再長也終要天亮,章惜提了行李往家裡的路上走去,天亮後,她便了無遮掩了。

守恬離開家後,並沒有立刻去找唐明,打了一場也不是勝利的仗,什麼也沒證明,也沒看出什麼,唐明比余書林愛她?她當初嫁給余書林是什歷心理?如果不是愛?她一向酷愛熱鬧,吵了一架後,卻發現再多加一分熱鬧,便會使她昏掉,剛才都說了什麼?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一定是多年來的積怨,多年來,她從沒特別體會余書林對她到底有何意思,他真是一些不需要她?末恬並不是個唯一需要愛情的女子,否則這幾年來早變了,在國外生長,她的實用主義勝過一切的其他,所謂的婚姻,是除了名份、金錢、道德再加上一點感情,為一個人每天早上端咖啡、晚上消夜,做一、二次也許是感情,做多了,便是名份了,和唐明在一起,有種快樂和刺激,但是,她根本也不特別在意快樂和刺激,太變化的事情,她簡直理解不了,長了這麼大,就是單一的熱絡,連生活也如此,用一切的單一和熱鬧掩飾了不少她理解力較弱的遺憾,現在,多了個唐明,她真不知道會不會平衡過來,踱在街頭,愈煩,她走的反而不是僻靜地區,卻是愈向市區逼去,奇怪,真是一種潛能的反應?也許,等一下書林睡下之後再回家吧,什麼東西也沒拿便衝了出來,以後怎麼辦?想想,避他做什麼?她回去他必定也不會詫異。其實余書林也沒什麼不好,不輕浮、不玩女人、不隨便挑剔,比起一些成天煙酒不分,滿嘴牢騷,看了女人就不對勁的男人,他是好多了,守恬不自覺的掀起唇角,真的,你說他太沉默,要是他太吵呢?你說他太難捉摸,如果他太外露呢?原來就明白他根本就是那麼個人,婚前便看上他那份篤然。

自己真是給唐明鬧昏了,如果她真去遷就唐明,下次,他也許會說:「有什麼了不起,妳又是如何?」最叫她忍受不了的,便是這個,唐明一定把她看成了個煙花女子,買賣的是愛情,怎麼可能呢?現在她有一個人人稱羨的先生,從不做小人德性的人,讓她在大眾面前抬頭挺胸,而如果走了另一條路,她又真正得到愛情嗎?其實,她既不覺得愛情有何重要,而婚姻又是愛情很好的解說,也許,可以再等一等,等了九年,她還在乎什麼時候可以證明余書林是需要她的嗎?

天微微亮了,章惜提了箱子,離愛情更遠似的走去,她真不想見任何人、任何一個問她「為什麼還不結婚的人」。為了感情而踟躕再三,不是第一次了,感情的出路,仍會刺痛她嗎?她有點疲倦、有點想睡、也有點酸、有點寂寞,那是痛嗎?

守恬決定先回家再說,攔手招了計程車,車內音響放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女歌手低沉寬闊的嗓音,惹她欲睡,她不耐地說:「放點好聽的嘛?」司機大概也無聊,便反唇相譏:「這條歌現在可流行呢!」「沉悶死了。」她喜歡熱鬧,就是發生了任何事也一樣,為了愛情受苦?當然不可能,也許等下回到家,要裝的更沒事一般才好,和唐明的事,余書林不可能知道,那麼,就當做鬧了一場意氣吧。如果唐明找了來呢?慢點——她拍拍司機:「我們換條路。」她決定先失蹤幾天,等唐明離開後再出現,現在可不能鬧出毛病,不定那天又在街上碰見唐明,手裡已經另外掛了別的女孩,哼!有什麼不可能,早說愛情沒什麼大不了,有個名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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