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社还是作坊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问题，很多东西来源于对战争的思考。我所依赖的企业最后被我买断股权，关键靠自身发展。要把产品做精，才能找到生存之路。会社下属的‘百太公司’，专做金属箔电阻器，精细加工铌合金精度达到发丝的1/30薄厚，在上面点一个电阻点，然后制成电阻器。这种产品广泛用于自动控制装置，不仅在日本市场供不应求，占据了世界销售市场份额的30%，产品三年前还被美国宇航局正式采用，年销售额五亿美元。”
雪野慧质子想着寺下登二郎告诉她这些信息的含意，却听到他继续说道：
“日本匮乏的资源，决定了企业的发展方向。同样，经济的发展决定了社会的意识形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解决这对矛盾，促使日本工业、社会协调发展，却是政治家们选择的课题。”
“寺下登先生的意思是，日本军国扩张道路是一种错误的选择。”
“这一点上次我说到过，一个国家的发展不是靠战争而是靠和平。”
“寺下登先生赞同和平所以帮助像我母亲那样的人。”
“你母亲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出生在战后，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她本身从事的就是社会教育工作，却有着思想家的风格，她毫无顾忌地站在社会主流的对立面，用批判的眼光去看待这个社会，祈求社会能够向着合理、公平的方向发展。这是她要求公正对待历史的思想基础。”寺下登太二郎说道。
“因为这个，我母亲就该被杀？”雪野慧质子激动地说。
“当然不是。”寺下登二郎道。“在名古屋，被警察厅登记的右翼团体有32个，在北海道有21个，在全国有900多个，将近13万人。两年前，右翼组织举行了70多次活动，去年到了170次，今年才过了9个多月，就达到了200多次。政坛‘向右转’的政治趋势助长了日本右翼势力。新首相执政以后，为右翼势力营造了一个极好的环境，右翼分子越来越活跃于各个领域。”
“那么国会呢，国会大多数议员对右翼团体的态度呢？”雪野慧质子问道。
“不论在什么层面或领域，都会有他们的代理人。日本经济低迷，民众悲观，民族利益政治理念就有大的市场。右翼文人队伍扩大，出台了大量否定侵略战争历史的书籍，增强了右翼的影响。在行动上，议员西村真悟登第一个登上敏感的钓鱼岛，在电视上公开否认南京大屠杀。至于政界，不少人是明里暗里纵容右翼活动，通过右翼言论拉选票。右翼势力还得到日本大企业、大财团的支持，成为他们经济后援。”
“他们想干什么？”
“翻案。”寺下登二郎道。“右翼组织中以翻案为宗旨的组织数量最多、影响最大。例如，‘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几乎网罗了日本所有右翼学者。出书、否认日本侵华罪行集会、报告，要确立以公正史实为基础的日本人本身的历史观。这一切只是杀害秋贞美玑子的氛围与思想基础。”
“那么请教寺下登先生，我的母亲被害到底和谁有关？”
“很是抱歉，这个我们不知道。我们分析，秋贞美玑子可能掌握了国会里某个议员的机密，引来杀身之祸。”
“为什么是议员，而不是其他政府官员？”
“这和年龄有关。秋贞美玑子揭露的真相，对细菌战争的事实调查了解很深入，可能掌握了某个议员参与了这场战争的事实。”寺下登分析道。
“母亲对这个议员造成了威胁。”
“也许吧，总之，秋贞美玑子被杀后，一切显得太平了。”
“先生，我明白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冒昧地问先生。您和二口田男先生到过中国，说得准确些是到过哈尔滨？”雪野慧质子看着寺下登二郎问。
寺下登二郎看了雪野慧质子一眼，笑着回答：“是的。”
“我见到了叶琳娜夫洛娃，她是个俄罗斯老太太。”
“那个苏联红军。哈哈哈。”寺下登二郎笑了。
“她手里有1949年哈巴罗夫斯克远东军事法庭审判细菌战争犯庭审记录，同时还有关东军司令部的相关文件副本。但是那些文件被人高价买走。”
雪野慧质子不动声色道。
“每一个‘731部队’官兵，在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后，看到妻子儿女，在享受天伦之乐之余，就会回忆起‘731部队’那些实验者。他们也有妻子儿女，父亲母亲，同样有权享受和平与美好的生活。这段罪恶的经历没有受到公正的审判。因此，人性的复苏是漫长的，这个过程成了他生活中沉重包袱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赎罪。我到过哈尔滨。尽管已是面目全非，陈列馆还是恢复了‘731部队’的大致原貌。让我有了一个机会。这个世界上，最难欺骗的就是自己的良心。”寺下登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沉吟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那些文件的确是二口田男收购了，后来交给了秋贞美玑子女士。”
“您一直在帮助我的母亲？”
“她说服了我。你知道，寺下登会社在日本有一定的影响，我又是国会议员，要突破心里界线不光是正义感，还要考虑到现实利益。”
“先生不怕被揭露那段历史，可能让您丢掉议员，而且影响您企业的发展，据说，寺下登会社一直是《财富》杂志关注的世界经济五百强候选企业之一。”
“是的，这也是一种痛苦的选择。但只有面对现实，正视历史，才会得到更多国民的谅解。”
“您知道我今天从北京回国？”雪野慧质子突然问。
寺下登二郎一愣，良久才答：“正是。”
“为什么？保护我？如果是，您知道谁想害我？”雪野慧质子尖锐地问。
“我们只是不想雪野慧质子发生意外。”
“我的行踪别人了如指掌，自己却不知道怎么样去躲避。我像原野上食草的一只羔羊，完全无力抵挡恶狼的袭击。”
“你可以选择放弃。”
“那些死于细菌实验和细菌战争中的中国平民、爱国志士有选择的机会吗？”雪野慧质子几乎嚷道。
寺下登二郎看着雪野慧质子，半晌才说：“慧质子的选择需要巨大的勇气，你的文章让你成为右翼分子关注的焦点。秋贞女士留下的威胁没有消除，你被跟踪正说明这一点。他们想通过雪野慧质子小姐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因此会注意小姐接触过后的任何一个人。”
听寺下登这么一说，她马上想起了三甫友和院长，雪野慧质子只是找过他，便令院长遭到袭击。她转了话题道：“先生预先知道我的母亲可能被害？”
听了雪野慧质子的话，寺下登二郎抬头看了她很久，摇摇头。
“您为什么还要瞒着我，这对我的母亲，对我都不公平。”雪野慧质子愤怒道。
寺下登二郎看着泪流满面的雪野慧质子，脸上布满复杂的表情。他像是想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家父赤尾隆太郎也许得到过我们的信息。”
雪野慧质子惊呆了，他不相信爸爸预先知道妈妈的危险而没有采取预防措施。“这不可能，这是真的吗……”雪野慧质子噙着泪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寺下登二郎没有直接回答，他说：“秋贞女士是在北海道而不是在名古屋被杀害的。”
雪野慧质子听明白了寺下登二郎的话意。在北海道，赤尾家族有很大的势力呀，这的确令人犯疑。一个议员的妻子在家门口被人杀害，而作为她的丈夫不得而知。如果真像寺下登二郎说的，爸爸预先得到了这个消息，爸爸至少是放任了这种行为发生，这不可能。
“慧质子小姐，您从北京过来，一定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寺下登二郎说完站起来。
雪野慧质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寺下登二郎告别。
二口田男走了进来，表情复杂地看了雪野慧质子一眼，无声地站在她的身边。
雪野慧质子不知自己怎么走进电梯。二口田男一直跟着她，一句话也没说。到了电梯口，才对她说：“慧质子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
雪野慧质子茫然地望了他一眼。
寺下登二郎的话在她耳边响着：“家父赤尾隆太郎也许得到过我们的消息。”爸爸为了什么呀，难道还有比失去妻子、失去女儿更重要的吗！在雪野慧质子的感情世界里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应当说完全排斥。
回到宾馆，雪野慧质子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浴缸里泛着洁白的泡沫，雪野慧质子仿佛想让自己脱胎换骨，拼命地搓着身子。当她完全从悲痛中沉静下来时，决心明天一定要见到三甫友和院长。可是怎样做才能不影响三甫友和院长的安全？
雪野慧质子拿起电话，她想起寺下登二郎的一句话：“你成为右翼分子关注的焦点。”她想：“既然寺下登能知道我的行踪，其他人也可以知道。
那么电话、信用卡、个人电脑和出行，他们都会了如指掌。如果知道我找三甫院长的信息，不是害了他？”想到这里，雪野慧质子放下电话。
这一夜雪野慧质子没睡好，总是惊觉着门外的动静，担心着冲进不速之客，她回到了日本，连个电话都不能打，这让她感到了极度的悲哀。一个人失去了自由是多么可怕。但是她还得走下去，尽管目前不能分清谁是她的敌人，谁是她的朋友，也不管道路有多艰难。
再也没法入睡，慧质子索性坐到桌子面前，翻开笔记本写道：
“平成二十年九月七日夜晴大和宾馆
妈妈，寺下登二郎也许您见过，像他这样背负着历史沉重包袱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相当不容易。对于历史，许多人是回避，许多人承认了但无所作为。寺下登不但承认了，为了展现历史的本来面目还做了很多事，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您来完成的。这样做对他意味着失去，但他还是做了，这需要勇气。
那些文件在妈妈您的手里，您却没有带回家里，也许您出于两种考虑，一是担心连累赤尾家族，连累我和爸爸；另一种考虑您觉得家里也不安全，您对爸爸不放心。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我想除了文件，还会有您的日志，对正义的追求不允许您有丝毫的疏忽，日志里记载重要的内容成了您被杀的唯一理由。
我至今不知道能否找到您收藏的东西，但我会去找，这也是我探索‘731细菌部队’罪恶的一部分。希望妈妈冥冥之中给我指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