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在黑暗中跪坐着抬起了头,只看到踩在廊道地板上的白色短布袜和服裤裙的下摆。但多门频频回过头与身后的管家说话,且有意提高了音量想让弥生听到。
“世间男子何其多,可是若只被其中一个偷心贼蒙蔽了双眼,那眼光也未免太狭隘!而且要是那个人还沉迷于茶铺侍女之类的女子,你又能如何呢?你说是吧?哈哈哈。”
“您所言极是。”管家不明就里地应和道。弥生一惊,猛地站了起来,“哧”的一声,将刚才那只蜘蛛一脚踩死了也浑然不觉。
“大作。”大冈越前守忠相朝隔壁叫了一声,将从南町奉行所带回江户中期的江户町奉行(奉命处理事务)。名忠相。受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的重用。
来的文书塞进标有“杂”字的桐木箱里,撕开一张废纸搓起纸捻来,似乎正打算抽一杆烟。与往常一样,忠相用完晚膳后便钻进这间屋子里,开始浏览还没看完的各种奏书和申请书。虽然时辰尚早,但已进入晚秋,夜深得也快了。廊边的拉门开着,对面黑漆漆的,偶尔听到池中的鲤鱼跳出水面时轻微的“扑通”一声。
由于隔壁没有回话,忠相隔着隔扇侧耳听了一会儿,但管家伊吹大作似乎在打盹儿,安静得好像空气都凝固了一样。只有离得较远的童屋里还传来一些吵闹声,大概是孙子忠弥正用枕头之类的东西打乳母,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震得老宅子里的空气都颤抖了。
“小淘气鬼,这么晚还不睡,吵什么呢?”忠相慈祥的胖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而廊道里则传来“啪嗒啪嗒”一阵细小的脚步声,忠弥那颗蜻蜓似的小脑袋从拉门的缝隙里探了出来,朝忠相行了个礼:
“爷爷,请您早点儿歇息。”没等忠相开口,忠弥便逃跑般飞奔了回去。不过这吵嚷声惊醒了守候在邻屋里的大作,他突然摸摸索索地动了起来。“大作,过来,大作。”
“在!”伊吹大作吓了一跳,大声答道,拉开隔扇毕恭毕敬地进来了。大冈越前守忠相正端端正正地坐着,扫视着书桌上的汉书。
“大人有何吩咐?”“啊,你不用管我,去歇着吧。”忠相的眼角挤出几条柔和微小的皱纹。“我想再查一些东西,还想看看书……不过啊,大作……”
忠相肥胖的身体往凭肘几上一靠,便压得它吱吱嘎嘎地响。“刚才在官署里看到,浅草田原町三丁目的户主喜左卫门递上一份寻人书,请求官府帮忙寻找一个叫阿艳的房客,对,就是那个三社前当矢茶铺的阿艳。这案子虽小,但我总觉得有些放不下心。哎,从身为奉行的职责和义务来看,市井琐事即天下大事。所以我想问问你,关于这个女子的失踪,你有没有想到什么相关线索或可疑之处呢?”
“这个,小的也想不到能有什么……”大作好像很惭愧似的扭了扭头。忠相则随兴低声吟咏了一段不知名的谣曲吟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似的,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个叫梳卷髻阿藤的女人原本是品川的妓女,后来嫁给木挽町歌舞伎剧场守田勘弥座内一个看座儿的,但不久后夫婿便离世了。此女生性淫荡嗜酒,又好赌,经常拉着手鼓与吉等一干地痞恶棍到剧场二楼聚众赌博。此事我也略有耳闻。除此之外,她还干了不少勒索拐骗的坏事,他们能乐的唱词,配上曲调能单独吟唱,那一伙人还称她为那个什么,啊,叫大姐头。这些暂且不提,其实这个阿藤早在前几年就被逐出江户了,但现在又有人发现她潜进江户城内来了。”
虽然主君越前守平常就是如此,但大作对于他通晓市井最底层和阴暗面的慧眼以及强大的记忆力还是一惊一乍的,仿佛现在才知道一般。他惶恐地低着头说:
“恕小的冒昧插一句,那个阿藤大概照例以扫墓为名偷偷溜进了江户城。”
“也许是吧。姑且算是那样吧……不过既然阿藤她人在江户城内,那么这次喜左卫门的房客阿艳被拐之事,便不可能与她毫无干系。唔,这虽只是我的直觉,但阿藤以前拐骗妇人的罪状也是数不胜数。如此看来,我这番深思熟虑就算不完全准确,也应该差不了多远了吧。大作,你不这么认为吗?”
“大人所言极是。不过,现在江户城中包括同心在内的官员们都在为那件试刀杀人案奋力追查……”
大作边说边观察着大冈越前的神色,而凝视着前面庭院的越前突然举起一只手,满不在乎地回过头看着大作说:
“就是那个造成轰动的斜砍试刀杀人案吗……嗯,先不说了,你退下吧。我也要就寝了。”
他说完后却又没有站起来。那件试刀杀人案—从肩膀斜着一刀砍下来的奇特作案手法—在江户城内正闹得沸沸江户幕府官吏职名之一,与力下属的下级官员,负责警察、庶务。
扬扬!此时大作发觉主人似乎在看着庭院里的某个东西,这是自己所看不到的,因而他对此有些不放心。但忠相刚刚的语气接近于命令,他也只好跪拜着退了出去。
待管家伊吹大作拉上隔扇,脚步声远去之后,忠相拿起烛台,忽地站起来走到外面的廊子上,往庭院里的阴暗处寻探着偷偷叫了一声:
“是蒲生吗—泰轩,你在那儿吧?”从廊子前面放鞋的石板,往对面数第三或第四块踏脚石处,也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你们刚才好像在谈公事,所以我回避了一下。要是打扰你那我就回去了。”此人说完便要往回走的样子,于是忠相急忙说:“你这个人居然也会这么客气啊,哈哈哈,还说什么打扰呢。真是久违了,你终于来找我了啊。来,现在没人,快进屋里来吧。”
被这忘年交的老友如此热情地一请,黑暗中突然现出一个人影,朝着光亮处走来。借着烛光一看—一身短小破烂的衣衫加上一个长颈酒壶。会在这深更半夜跳进别人的庭院前来造访的,也只有蒲生泰轩了。
不等忠相一起进屋,泰轩居士便带着满脚的泥,大摇大摆地自己先进去了。他忽地坐下,眼睛往忠相的书桌上随便瞄了瞄。
“这是什么?你在看什么书?嗯,旱云赋啊。这是贾谊?的诗吧—遥望白云之蓬勃兮……嗯,啊哈哈哈。”
一听这豪爽的笑声,忠相也不禁笑了起来,作为能开怀畅谈的至交,这友谊的妙趣已升腾为密切的默契,在两人之间缭绕着。
南町奉行大冈越前守忠相拍拍裤腿坐了下来。云游四方的怪杰泰轩在他面前随意盘腿坐下,一伸手将凭肘几拉过来夹在脏兮兮的腋下。
“真舒服。”忠相圆润丰腴的脸上满是笑容。“有一阵子没见了吧。”“是很长很长一阵子。”
说罢,这一主一宾又相视而笑起来。知己之间毋庸多言,长久以来形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令两人倍感愉悦。夜晚的凉风吹了进来,忠相才发觉廊边的拉门还开着,于是起身过去关上了。走回来的时候还绕到泰轩的身后:
“你瘦了些。”“是吗……”泰轩摸了摸脖颈,“毕竟没好好吃东西嘛,哈哈哈。不过这么说来,你最近倒是明显的发福了。到底还是德川家的饭食香啊。”
越前微微眯起了眼:
“你还是这么尖嘴薄舌啊。都不知道你在哪儿,我还一直担心呢。”
“我哪儿都不在,但同时哪儿都有我的影子。可以说就像空气一样吧。虚无缥缈,想捉也捉不到—哈哈哈,唉,我还是无病一身轻,不过你的肩膀呢,后来如何了?仍旧很酸痛吗?”
“没,早就好了。都痊愈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你我都还硬朗,可喜可贺啊。”
说着,两个人同时抬起了头,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但忠相的鬓角和泰轩的胡子都像染了一层霜似的白了许多,看到彼此的这些变化,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把视线移向烛台的灯影,大概是在心中暗暗感慨着岁月的无情。
仆役长们似乎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兴致勃勃地闲聊,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听起来就像远处的海浪声。
秋夜的寂静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故事,那绵绵的子虚乌有的低声细语往往使人禁不住要竖耳聆听。
主宾相对无言地坐着。一个是如今国内声名显赫的江户南町奉行大冈越前守忠相;另一个是嗜酒如命且放弃了五千石俸禄(关于这五千石且听后文分解)、浪迹天涯海角的乞丐先生蒲生泰轩。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组合了。而且这两人在武士中从事杂役的人,地位在武士和仆人之间。
竟还是肝胆相照的深交密友。说起来这也的确让人难以想象,但人们常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算什么呢!人们所断定的地位高低和身份贵贱又算得了什么呢!忠相与泰轩之间,是平等的人对人的关系—想起来,就如同清风与水面的关系般清淡简约:清风轻轻拂过之后,不在水面上留下任何痕迹。不过,这个在大冈大人面前随心所欲的民间豪侠蒲生泰轩究竟是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