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孙六所铸造的夜泣之刀—长刀乾云丸与短刀坤龙丸忽聚忽散,分分合合……为了主君相马大膳亮的执念,剑魔左膳砍死了夜泣之刀的合法主人小野塚铁斋,并将其中那把长刀乾云丸抢走了。自那之后,神变梦想流门下的剑道好手诹访荣三郎佩着另一把短刀坤龙丸在江户城中寻找左膳,两人之间经过了好几场刀光剑影的激烈混战后,乾云与坤龙分别由佐代和阿藤偷偷盗出,而两刀也仅仅只是相会了一瞬间。紧接着两刀又暂时易主,荣三郎带着乾云、左膳带着坤龙在大雪中的法恩寺桥上再次相遇。
根据侠义之士荣三郎出于保全自尊心的提议,两人又交换了云龙二刀,云还予左膳,龙还予荣三郎,二刀各自回到了暂时的主人手里。
由妇人女子乘虚偷来的东西,身为武士之人无论如何都不可收下。姑且把乾云还给左膳,之后自己也会凭借剑法与实力再次将刀夺回来—荣三郎的这番气节左膳似乎也感受到了,于是他也爽快地将坤龙还给荣三郎。这一场面令人不禁要为这两名武士的骨气与操守赞叹不已。
但那一幕之后,两人又立即展开了血雨腥风的大杀阵。然而双方对决也只持续了须臾。土生仙之助一行人恰好出现并决意助左膳一臂之力,而荣三郎考虑到与如此众多的敌人进行持久战对自己不利,于是纵身跳入法恩寺桥下横川的雪水暗流中,逃离了危险之地。之后只剩下左膳与仙之助等人在桥的两岸隔河相呼,四处寻找……没多久,他们看在黑暗的水面中找不到荣三郎的身影,便都叹气扼腕,三三两两地解散了。
“嘿,乾云!只要有你在我手上,我早晚都会把那个臭小子砍个痛快!赶紧给我云龙相吸吧……啧!你可得好好干啊!”
左膳说着,飘飘然地用那只独手拍了拍紫铜刀柄。接下来他又往哪个方向走去了呢?
此事又暂告一段落了。云龙双刀之间由孽缘相牵,长刀乾云丸再次落入了独眼独臂的剑魔丹下左膳之手。而短刀坤龙丸也继续佩在了诹访荣三郎的腰间。
轮回之线绕了一大圈,结果还是回到了原地,实为坎坎坷坷,不可捉摸。
至此,暂且回顾一下最初的来由吧。刀缘传奇之说曰:
乾坤二刀在同一个地方时是相安无事的,而一旦乾云与坤龙分处两地,就等于揭开了一张凶签,立刻会给人间带来血光之灾,引发一场恐怖的狂澜。
并且,刀还会啼哭。一到深夜丑时三刻,分隔两地的乾云丸与坤龙丸便会“啾啾”地抽泣起来。云唤龙,龙望云,相生相慕的两把宝刀会同时在三更半夜抽抽搭搭地哭泣。
这是两把刀的宿命。传说中一旦分开便会云龙相呼、兴风唤雨,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兴许还会带来人间地狱的乾坤二刀,至今依然分处两地。
不仅如此,驹形乐人手鼓与吉还奉丹下左膳的密令,要到奥州中村城下将一伙高手剑客带到江户支援,无疑正在赶往奥州的路上。而等那几十名援兵一进入江户城,左膳便企图将荣三郎等人一举击溃,把坤龙丸拿到手。
另一方面,与之对抗的诹访荣三郎一派又是如何部署的呢?荣三郎唯一的帮手、豪侠蒲生泰轩把刻意惹怒荣三郎并令他嫌恶自己的阿艳从瓦町家中带出来之后,到底去了哪儿呢?乾坤二刀再次分开,新的凶签即将揭开!很快又要尸首成山,血流成河了!世间又将竖起刀山剑林,殊死乱斗的战场又将拉开帷幕。
然后,由无数前世报应相连起来的两把冰刃,会隔着尸山血河相思相慕,抽抽嗒嗒地哭泣!
银装素裹的江户迎来了金灿灿的清晨。荣三郎与左膳法恩寺桥一战之后不久,某个寒梅怒放的晴朗午后,在南町奉行越前守大冈忠相大人的官邸里—蓝蓝碧空万里无云,淡淡的阳光如薄雾般洒下来,庭院里树木的影子安然而恬静,寒霜融化后干巴巴的土地上还清晰地留着扫帚扫过的痕迹。
常绿树清新的一抹绿色令人赏心悦目。那看起来像珊瑚般的大红色,应该是小叶山茶花的颜色吧,红艳艳的花丛中可以数出三四朵,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吱吱叫着在枝叶间掠了过去。
这儿是大冈越前守官邸里院边的一间幽静的茶室。这种四叠半榻榻米构造的茶室起源于东山同仁斋?似乎被称为茶室式建筑。主人出入口带框上坛、壁架搁板等物全都正规而地道。主人忠相与客人蒲生泰轩隔着点茶席相对而坐。室内摇曳着一阵似有似无的风,燃香的轻烟雅致地弥漫本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在京都东山山庄中营造的佛堂东求堂内的一个房间。
越前守忠相穿着一件带有家徽的和服外套,肥胖的身躯清晰可辨。他似乎刚刚说完一番话,沉默地低头抚摩着手里的水瓶。
茶刷、茶匙、舀子、羽毛帚等用具在手边一一排开,忠相正在以茶招待久未谋面的稀客泰轩。
说起来现在是初雪时节,忠相这次似乎是第一次打开茶壶,算是新茶茶会吧。
茶室内安静得如同隔世,忠相弯着眼睛看着泰轩。我的茶艺远远比不上大阪的如心轩,大阪心轩……当今在茶道中还无人能出其右。在风雅余韵之三昧中有古雅七事式,即品茶、花月一二三回炭回花且座煎茶。如心轩寻古探源,将这七事式传予门下弟子……忠相说着又微微笑了笑,泰轩似乎对茶的话题不感兴趣,又似乎心里有些放不下的事情,无聊地转过脸去不说话。阳光照在拉门上亮晃晃的,刺得他眯起了眼。
忠相对此也不在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继续说道:“都说沏茶时选好水最关键,有人认为京都的好水仅限于花月道主和四位客人为一组,传递背面画有花和月(或写有花、月字样)的牌子。传到‘花’的人点淡茶,由传到‘月’的人饮用。加茂川,江户的好水仅限于多摩川,不过我觉得哪儿的水都无所谓。也许还不至于这么深奥,但我想要是把水作为衡量人诚意的东西那可就完了。例如我现在用的这水虽然是宅内的井水,但最重要的是有心有意嘛。嗯,茶的可贵之处就在静寂的心境中。怎么样?你也喝一杯看看吧。”
“不了,茶好是好,就是喝了之后还得听你作一大堆讲解,我可受不了,抱歉啦。”
泰轩挠了挠头,到底还是老实地对茶的话题投降了,而越前守忠相好像早料到泰轩对这个话题头疼似的,仰起脸“啊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但立刻又恢复正色,犀利地盯着泰轩。
两人再度沉默。虽然泰轩是有事而来,可来了之后又不好开口,而忠相大致也猜出为何,可他也不想主动去问,于是这种尴尬的气氛就这么持续着。
茶室内只听得到忠相拿擦碗布擦茶杯的轻微声音,泰轩似乎为难了,抱起了胳膊。
每次都是深夜从庭院进来的蒲生泰轩,今天并非偷偷翻墙进来,他这次一反常态地在大白天就从后门进来了。不过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妖术,居然躲过了宅子内任何一个人的耳目,沿着树丛进到里院来,冷不丁地就站在了茶室外面。
那身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乞丐扮相依然如故,将近六尺高的身躯魁梧健硕,手上仍提着那个长颈酒壶,还用稻草在头上扎了个大发髻。
越前那时正坐在茶室里静心凝神地听着烧水的声音,被突然映在拉门上的人影吓了一跳,走过去开门时便听到了泰轩直率的声音。
“哇哈哈,这宅子里的人都跟睡着的猫儿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都没人拦着我。幸亏有这些猫儿在,我才能这么轻易便得到了你这个奉行的接见,实在是惶恐之至。好了,我也不贫嘴耍滑了,好久不见了啊。”
“哦!你终于来了!”忠相立刻笑脸相迎,但往泰轩身后一看,又困惑地皱了一下眉。泰轩此次并非独自登门。他身后还有一个缩着肩低着头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现在还缩着身子跪拜在茶室入口处的廊子前面。不必说,这女子便是从瓦町的家中出走的阿艳。她认为心爱的荣三郎少爷落入贫穷的深渊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且他如今正与那个恐怖的武士丹下左膳为敌,要把乾云丸夺回来,凑齐夜泣之刀,而碍手碍脚的自己会成为他的一大累赘,束缚他的行动,拖延他的夺刀大事……并且,荣三郎少爷之所以会辜负弥生小姐的心意,在比武大赛中有意输掉,结果导致事情落到今天的地步,归根结底也还是由于他对自己的恋慕—想到这些,阿艳就觉得要是没有自己这个枷锁和负担,荣三郎少爷应该能在与左膳的对战中发挥得更自如,战斗力也能大增,这样很快便能夺回乾云丸,将夜泣之刀还到弥生小姐手里了。然后如此一来,荣三郎少爷便能同弥生小姐……弥生小姐本就身为他那位亡师的千金,两人在家世上门当户对,从各个方面来说也十分般配,简直是一对叫人艳羡的内宫偶人像自己这样卑微的茶铺侍女根本不值得荣三郎少爷费心,阿艳正是至死不渝地爱着荣三郎才选择了主动离开,荣三郎的成就与幸福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与快乐。
造成这种种恶果的自己,若还这么霸占着荣三郎少爷,就会加重自己的罪恶—实在是愧对老天爷,她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慌。
只要没有阿艳,荣三郎少爷便万事皆顺了。得到是因为爱,放手也是因为爱。那一夜,阿艳与弥生双双哭成泪人,她被弥生的泪打动,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同情。虽然她仍然爱着荣三郎,而且也并非出于自己的真心实意,但她当时还是暗暗决定先在荣三郎面前性情骤变,刻意让他讨厌自己……她这么做首先是为了心爱的荣三郎。其次,是出于对夜泣之刀和弥生的人情。进而还有身为江户女子的气度以及俗世间的理义之道。阿艳如此在心中立下狠誓,纵使内心里对荣三郎道了一千一万个歉,表面上还是百般使坏地刁难他,与他斗气。在一次又一次激烈的口角之争后,年轻耿直的荣三郎终于还是大发雷皇偶人和皇后偶人,取形于日本天皇和皇后的一对古装偶人。偶人节时摆设在偶人台的最高位置上。
霆弃她而去了,然而阿艳的心里却是比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了还要难受千百倍。
荣三郎少爷当真以为阿艳变了心,啊,他一定哀叹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想到此,阿艳虽然用人情给自己脆弱的心罩上一层保护膜并化身成冷酷无情的恶魔,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始动摇,甚至想求荣三郎原谅自己,两人重修旧好,而另一面又斥责着自己这种不坚定及没毅力的想法。荣三郎出去后泰轩恰好来了,于是阿艳便向他倾诉了这一切,并把自己今后的安身之计托付给他。
泰轩抱着粗壮如松树的胳膊默然听完阿艳的话后,眼泪也不禁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沾湿了膝盖,然后又慌忙用拳头擦干了泪,转过脸去大声笑了起来。他脸上的胡子轻轻地晃动着,哭泣般地笑了许久许久。
最后,他对阿艳说:“哎呀,我也实在是佩服得很哪。难怪荣三郎少爷会对你如痴如醉了,阿艳姑娘,你的这片良苦用心值得景仰。想必荣三郎少爷今后会把所有心思都倾注在刀的事上,不久后必定会把乾云丸夺回来。不过你听我泰轩一句,等他拿回刀之后,你们两个人要郑重地好好谈一谈。我绝对是为你着想的,今后也一定会为你打点好所有的事,所以你先暂时忍耐忍耐吧……虽然我也为你们俩感到痛心,不过我们还是以夺刀之事为重。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尽快离开这儿吧。”
于是,抽抽搭搭哭着的阿艳拣了一些随身之物放进包袱里,趁荣三郎还没回来之前,与强忍住泪水的泰轩一起离开了瓦町那间冷清的小屋。
阿艳对荣三郎依依难舍,泰轩虽豁达大度地笑着,可心里仍禁不住为两个年轻人流下同情的眼泪……尔来数日。豪侠泰轩代替了诹访荣三郎,每夜都无微不至地保护着在江户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阿艳。泰轩把这个女子当做是荣三郎让自己代为保管的一件物品,因而他无时无刻都要确保阿艳的安全,不让她担惊受怕。但是,自己居无定所还要照顾一个女子,即便是乐天派流浪汉泰轩也渐渐觉得这个负担沉重了起来。蒲生泰轩思前想后考虑了很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至交、显赫当今江户的南町奉行大冈越前守忠相。“我今天要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儿你可能会有些拘谨。你什么都别问,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泰轩说着,便拎上长颈酒壶,带着阿艳离开了首尾之松下的小船,大白天就从后门进入了忠相的宅邸。好奇的阿艳躲在泰轩后面,畏畏缩缩地来到了里院的茶室旁。从泰轩与那位胖胖的风度不凡的大人的亲密交谈中,她得知了此人正是南町的奉行大人。泰轩让她在外面等一等,她便顺从地跪在廊子下的地上,越发惶恐地缩着身子,把白皙的额头叩了下去。
茶室内的沉默依然持续着。
“小黑!”越前守忠相从拉开的拉门里朝廊子对面喊了一声。阳光灿灿的庭院前,一只大黑狗并起两只前脚看了过来,一副懂事乖巧的样子。这只叫小黑的狗是宇和岛伊达沅江守大人送给忠相的,是产于邻藩土佐的一只名犬,忠相平日对其疼爱有加。“小黑呀!你怎么样了”茶室里的忠相神情悠闲,又朝黑狗说了一句,小黑对他摇了摇尾巴。
这里一幅春日迟迟,明媚悠然的景象。刚刚聊完茶,接下来又换成狗了。坐在忠相对面的泰轩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不过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小黑。与往常不同的是,他露出了一丝不满的神色。茶室里的两人看不到坐在廊外地上的阿艳,不过她听到周围有一种“呜呜”的怪声时抬头一看,发现一只陌生的大黑狗正凑在自己身边撒娇,立刻害怕得叫出了声,差点儿要跳起来了,但还是使劲儿定了定心,又跪了下来。她看那只狗似乎训练有素,不会随意伤人时才放下心来,叹了口气。
而这时,室内的忠相忽然正襟危坐,并拢着略微高起的位于今爱媛县南部,濒临宇和岛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