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族谱亭记
匹夫而化（1）乡人者，吾闻其语矣。国有君，邑有大夫，而争讼者诉于其门；乡有庠（2），里有学，而学道者赴于其家。乡人有为不善于室者，父兄辄相与恐曰：“吾夫子无乃闻之？”呜呼，彼独何修而得此哉？意者其积之有本末，而施之有次第耶？今吾族人犹有服（3）者不过百人，而岁时蜡社（4）不能相与尽其欢欣爱洽，稍远者至不相往来，是无以示吾乡党邻里也，乃作《苏氏族谱》，立亭于高祖坟茔之西南而刻石焉。既而告之曰：“凡在此者，死必赴，冠（5）、娶妻必告。少而孤则老者字（6）之，贫而无归则富者收之。而不然者，族人之所共诮让（7）也。”岁正月，相与拜奠于墓下。既奠，列坐于亭。其老者顾少者而叹曰：“是不及见吾乡邻风俗之美矣。自吾少时，见有为不义者，则众相与疾之，如见怪物焉，栗然而不宁。其后少衰也，犹相与笑之。今也则相与安之耳，是起于某人也。夫某人者，是乡之望人（8）也，而大乱吾俗焉。是故其诱人也速，其为害也深。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遗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赀田（9）而欺其诸孤子也，而孝悌之行缺；自斯人之为其诸孤子之所讼也，而礼义之节废；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别混；自斯人之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欢哗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自斯人之渎财（10）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而廉耻之路塞。此六行者，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今无知之人皆曰：某人何人也，犹且为之。其舆马赫奕（11），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告族人焉。仿佛于斯人之一节者，愿无过吾门也。”予闻之惧，而请书焉。老人曰：“书其事而阙其姓名，使他人观之，则不知其为谁；而夫人之观之，则面热内惭，汗出而食不下也。且无名之，庶其有悔乎！”予曰：“然。”乃记之。
【注释】
（1）化：教化。
（2）庠：乡里的学校。
（3）服：旧时丧礼规定穿戴的丧服，因宗族关系的亲疏远近而有不同的等级。
（4）蜡社：古时一种祭祀百神的活动，每年一次。
（5）冠：古人年二十举行冠礼，表示已成人。
（6）字：抚养。
（7）诮让：讥讽，嘲笑。
（8）望人：有名望的人。
（9）赀田：钱财和土地。
（10）渎财：贪财。
（11）赫奕：高大显赫。
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1），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2），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作，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3）曰：“张公（4）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5），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6），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7）。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8），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9）而退，无矜容（10）。为天子牧小民不倦（11），惟尔张公。尔繄以生（12），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巖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13），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14），曰：“然。”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15）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16）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17）。系之以诗曰：
天子在祚（18），岁在甲午（19）。
西人（20）传言，有寇在垣（21）。
庭有武臣，谋夫如云。
天子曰嘻（22），命我张公。
公来自京，旗纛舒舒（23）。
西人聚观，于巷于涂（24）。
谓公暨暨（25），公来于于（26）。
公谓西人，安尔室家。
无敢或讹，讹言不祥。
往即尔常。春尔条（27）桑，
秋尔涤（28）场。西人稽首，
公我父兄。公在西囿（29），
草木骈骈（30）。公宴其僚，
伐鼓渊渊（31）。西人来观，
祝公万年。有女娟娟，
闺闼闲闲（32）。有童哇哇（33），
亦既能言。昔公未来，
期汝弃捐，禾麻芃芃，
仓庾崇崇。嗟我妇子，
乐此岁丰。公在朝廷，
天子股肱（34）。天子曰归，
公敢不承。作堂严严，
有庑有庭（35）。公像在中，
朝服冠缨。西人相告，
无敢逸荒（36）。公归京师，
公像在堂。
【注释】
（1）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至和，宋仁宗（赵祯）的年号，公元1054年3月至1056年9月。
（2）方命择帅：意思是“正想下令选择将帅去应战”。
（3）推：推举，推选。
（4）张公：名咏，字方平，又字安道，自号乐全居士，官至参知政事。
（5）正月朔旦：一月一日，即阴历新年。朔，阴历每月初一。
（6）净众寺：又名万福寺，在成都西北。
（7）弛：松，不急。从容不迫。
（8）欹：倾侧不平。这里指倾斜将倒的状态。
（9）油然：温谨而自然的样子。
（10）无矜容：没有居功自傲自夸的表情。
（11）牧：治理，治民。古代统治者蔑视劳动人民，把官吏统治人民比做牧人放牧牛羊。
（12）繄：是。
（13）齐民：指无辜的善良百姓。
（14）稽首：叩头到地，古代的一科跪拜礼。稽，叩头至地。
（15）平居：平日，在日常生活中。
（16）诘：追问，进一步深问。
（17）属：通“嘱”：托付。
（18）祚：皇位。
（19）甲午：甲午年，即宋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
（20）西人：西方的人，指蜀人。
（21）垣：墙。这里指边防。
（22）嘻：惊惧声。
（23）旗纛舒舒：纛，古代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舒舒，形容旗帜漫卷的样子。
（24）涂：同“途”，道路。
（25）暨暨：果断刚毅的样子。
（26）于于：行动舒缓自得的样子。
（27）条：用作动词，砍去枝条。
（28）涤：扫除。
（29）囿：园林花圃。
（30）骈骈：茂盛。
（31）渊渊：鼓声平和。
（32）有女娟娟，闺闼闲闲：娟，美好的样子。闺闼，女子的卧室。闲闲，宽裕的样子。
（33）哇哇：小儿啼叫声。
（34）股肱：比喻帝王左右辅助得力的大臣。股，大腿。肱，手臂，从肘到腕的部分。
（35）“作堂”句：作，建造。严严，严肃庄重的样子。庑，堂周的廊屋。
（36）无敢逸荒：不敢图安闲而荒废。
彭州圆觉禅院记
人之居乎此也，其必有乐乎此也。居斯乐，不乐不居也。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为自欺，且为欺天。盖君子耻食其食而无其功，耻服其服而不知其事，故居而不乐，吾有吐食脱服以逃天下之讥而已耳。天之畀（1）我以形，而使我以心驭也。今日欲适秦，明日欲适越，天下谁我御？故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是其心且不能驭其形，而况能以驭他人哉？自唐以来，天下士大夫争以排释老（2）为言，故其徒之欲求知于吾士大夫之间者，往往自叛其师以求容于吾。而吾士大夫亦喜其来而接之以礼。灵师文畅（3）之徒，饮酒食肉以自绝于其教。呜呼，归尔父子，复尔室家，而后吾许尔以叛尔师。父子之不归，室家之不复，而师之叛，是不可以一日立于天下。传曰：“人臣无外交。”故季布之忠于楚也，虽不如萧、韩（4）之先觉，而比丁公之贰则为愈。予在京师，彭州僧保聪来求识予甚勤，及至蜀，闻其自京师归，布衣蔬食以为其徒先，凡若干年，而所居圆觉院大治。一日，为予道其先师平润事，与其院之所以得名者，请予为记。予佳聪之不以叛其师悦予也，故为之记曰：彭州龙兴寺僧平润讲《圆觉经》有奇，因以名院。院始弊不茸，润之来，始得隙地以作堂宇。凡更二僧，而至于保聪，聪又合其邻之僧屋若干于其院以成。是为记。
【注释】
（1）畀：送，送给，投放。
（2）释老：指佛教和道教。释，佛教。老，指老子，道教创始人。
（3）灵师文畅：唐代中晚期僧人，喜文章，周游天下，敢于突破佛教清规，与柳宗元友善。
（4）萧、韩：分指汉初名臣大将萧何、韩信。
木假山记
木之生（1），或蘖而殇（2），或拱而夭（3）；幸而至于任（4）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5），或腐（6），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7），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激射啮食（8）之馀，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滨（9），如此者几何（10）？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余（11）家有三峰余必思之，则疑其有数（12）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不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所材，以及于斧斤；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余之爱之，非徒（13）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余见中峰，魁岸踞肆（14），意气端重，若有以服（15）其旁之二峰；二峰者，庄栗刻削（16），凛（17）乎不可犯；虽其势（18）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19）。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注释】
（1）木之生：树木的生长。
（2）或蘖而殇：或，有的。蘖，树木的嫩芽。殇，未成年而死，这里指树木在发芽时死掉。
（3）或拱而夭：拱，两手合抱的粗细。夭，原意是短命、早死，引申为砍伐，摧折。
（4）任：任用。
（5）破折：破坏，折断。
（6）腐：腐烂。
（7）斧斤之患：斧斤，斧头，伐木的工具。斤，斧头的一种。患，灾祸。
（8）激射啮食：激射，指水浪拍打。啮食，指虫子蛀蚀。啮，咬。
（9）滨：水边。
（10）几何：多少。
（11）余：我。
（12）数：气数，命运。
（13）非徒：不仅，不只是。
（14）魁岸踞肆：魁岸，强壮高大的样子。魁，大、壮伟。踞肆，居高临下的样子。踞，蹲。肆，放态。
（15）服：顺服。这里是使动用法，“使……顺服”。
（16）庄栗刻削：庄，端重，严肃。栗，坚实。刻削：尖刻削厉。
（17）凛：严冷令人敬畏的样子。
（18）势：情势形态。
（19）岌然决无阿附意：岌然，高耸的样子。阿，曲从迎合。附，依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