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休息时，我和孩子们把面包和灌肠分开吃了。我开始读童话《夜莺》，这个童话立刻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由于时间不够，我在学校里没有把《夜莺》读完。回到家中，母亲正拿着煎锅把儿，煎鸡蛋。她有些古怪的、压抑的问道：“那一个卢布是你拿走的？”“对，这是买的书！”
她拿煎锅把儿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还把安徒生的书没收了。让人更难过的是：她把那书藏了起来，我怎么也找不到。
那几天我没去上学。可能是继父对同事说起过我的“功绩”，而那些同事又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当中一个孩子把这事情传到了学校。于是，我又多了“小偷”这个新绰号。我尝试着解释这件事，可没人相信。最后，我回到家里对母亲说，我再也不回学校了。
她一身灰衣裳坐在窗户旁边，眼光无神且哀伤的喂着小弟弟萨沙，看着我，如同鱼一样张着嘴说：
“你撒谎，”她小声说道。“谁知道你拿走一个卢布！”“你去问问！”“你说！是你自己瞎传的，对不对？是不是你自己？你小心点，我明天去问一问，看看是谁把这事传到学校里去的！”
我说出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她的脸摆出一副可怜相，双眼湿润了。
我来到厨房，在炕炉后，箱子铺成的床上躺下来，听着母亲在屋里轻声啜泣。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无法忍受被烤热的抹布所散发出的刺鼻气味，起身来到院子里。然而，母亲叫住我：“你去哪里？来我这里！”我们坐在地板上，萨沙则躺在母亲的腿上，抓着长衫上的纽扣，喃喃地说：“扣扣！”。
我靠在母亲身旁坐着，她搂着我，说道：“咱们是穷苦人，咱们的每一个戈比，每个戈比……”她像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完，接着用一只胳臂牢牢地抱着我。
“你这个坏蛋……坏蛋！”突然，她说了句我以前从没听到过她说过的话。
萨沙学着人说话：“蛋，蛋！”
这小孩很古怪。笨拙，脑袋大，总微笑，似乎等什么一样用青眼睛四处观望。他很早就开始学说话，从来不啼哭。他身体不好，勉强会爬，一见到我就兴奋，让我抱他。他没有得病却突然死掉了。那天上午，他还如同平时那样怡然自得的。可到晚上，敲响晚祷钟时，他的尸体已放到了桌子上。这是第二个小孩尼古拉刚出生没多久发生的了。
母亲做到了她承诺的，我回到了学校，而且生活得不错。但是这时候，我却又被送到了外祖父那儿。
有一天，吃晚茶时，我正从院子朝厨房走，只听见母亲拼命地大喊着：
“叶夫根尼！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蠢话！”继父说道。“你以为我不知情？你是到她那儿去了！”“那又怎样呢？”他们两个沉默了几分钟，母亲咳嗽起来，说道：“你是个多么狠毒的坏蛋！”我听见他在揍母亲。当我跑入屋里，看到母亲跪着，背和肘弯靠着椅子，挺着胸，仰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呼噜呼噜的响。而继父穿着新制服，用他那长腿正在踢母亲的胸脯。我从桌子上抄起切面包用的骨把镶银的刀子用尽全力对准继父的腰扎了过去。
幸亏母亲及时把马克西莫夫推开了，刀子从腰间滑了过去，把制服划了一个很宽的裂口，皮肉也划破了一点。继父呻吟了一声，捂着腰，从屋里跑了出去。母亲抓住我，举起来，大叫一声把我摔到地板上。晚上，当继父出门以后，母亲在炕炉的后边找到我。
她小心地搂着我，边亲我边哭着说：“原谅我，是我不对，亲爱的！你怎么可以动起刀子来呢？”
我真心实意的，明白地告诉她：我准备杀掉继父，然后自杀。我能做到，不管怎样，我都会尝试去做。直到现在我依然可以回想起那卑鄙长腿，想起那腿来回晃荡，用脚尖踢女人的胸脯。
想起这些沉重的丑事，我常常问自己：说这些值得么？而每次我也都怀着自信告诉自己：值得！因为它到现在依旧没有绝迹，这是种总蠢蠢欲动的丑陋的真实。要想从人的回忆、心灵中把它连根儿铲除，就必须要认清它的本质。
我又搬到外祖父那里。“怎么回事啊，小强盗？”他手指边敲打桌子边问我。
“现在我养活不了你了，让外祖母养你吧！”“让我养我就养！”外祖母说道，“难道你觉得这是难题吗？”
“那你养他好啦！”外祖父大喊着，可是马上又平静下来，对我解释道：“我和她自己过自己的，如今我们什么都彻底分开了！”
外祖母在窗子底下织着花边，没有丝毫变化！外祖父更干瘦了，棕红色的头发也变成灰白色。外祖母说起她和外祖父分家的场面，嘲笑外祖父说：他把所有的破盆破碗、瓶瓶罐罐这样的东西都分给她，还说什么：
“这是你的，以后不要再跟我要任何东西了！”随后，他把全部的旧衣裳、狐皮外套还有别的东西都拿去卖了七百卢布，并把钱借给了他的一个教子，一个倒卖水果的犹太人，自己吃利息。他得了小气病，也没有了羞耻之心。他遍访所有相识的手工业行会的同事和富商，向他们诉苦说孩子们把他弄得倾家荡产了，向他们哭穷，跟他要钱。他利用人们对他的同情，得到了大把的票子。外祖父拿着票子在外祖母的眼前晃荡，如同逗小孩一样逗她：
“看到了吗？傻瓜！人家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他把钱借给他的新朋友，一个个子细长、秃头、被称作“马鞭子”的毛皮匠，同样吃利息。而且他还借钱给毛皮匠的妹妹，一个长着褐色眼睛、糖稀似又软又甜的肥婆娘。
家里一切的东西都严格分开。茶叶和糖也是自己管自己的，不过要在一个茶壶中煮。外祖父经常慌忙地道：
“不要忙！稍等一下！你放了多少茶叶？”他把茶叶放在手掌，认真地数，边数边说：“你的茶叶不如我的好，因此我应该少放。我的叶子大一些儿，出的茶色多。”他很在意外祖母倒给自己的和倒给他的茶是不是一样的浓度，两个茶碗里的分量是不是均匀。“再喝最后一杯？”在倒完所有的茶之前，她问。外祖父看看茶壶，说：“好吧。再喝最后一杯！”
看着外祖父这些小算盘，我又好笑又厌恶，而外祖母却只觉得可笑。
“得了吧！”她劝慰我说道。“老头儿上了年纪，越老糊涂了！他都八十岁的人了，叫他糊涂吧！看谁倒霉？我挣咱俩的面包，不用担心！”
我也开始挣钱了。每到假日，一大早我就背着口袋挨家挨户，走街串巷的拾牛骨头、破布、烂纸、钉子。旧货商那儿，一普特破布和碎纸能卖二十戈比，烂铁也是这个价格；而一普特骨头能卖八或十戈比。平时放学之后，我也会去捡，每个星期六集中卖掉所有的旧货，大概收入三十到五十戈比，运气好时，卖得还要多些。外祖母接过我挣的钱，赶忙塞到裙兜里，低下眼睑，夸奖我说：
“好孩子，谢谢你！咱俩不能养活自己吗？咱们俩？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次，我悄悄地看着她把我的五戈比放到手上，望着它们，静静地哭了。另外，偷窃劈柴和木板比卖破烂更容易赚钱。集市过后，棚屋被拆掉了，柱子和木板都在彼斯基岛上堆成堆，一直要放到春水泛滥的时侯。当然只有在坏天气的日子里，风雪或大雨把看守人逼得躲起来的时候，我们才能够得手。
不知什么原因，我们觉得这座城市非常好笑。我们逗斗鸡眼的鞑靼小孩哈比，唱道：
卡马河上一座城市，它在何方无人知晓！用脚走也走不到，用手摸却够不着！
开始，哈比气得不行，可是有一次维亚希尔很温柔地对他说道：
“你怎么这样？对同伴也生气么？”鞑靼小孩儿有些尴尬了。最后自己也开始唱那支卡马河上一座城的歌了。我们处得非常和睦，尽管有时会有小小的争吵，但我们当中从没打过一回架。
维亚希尔是和事佬，他擅长讲几句特殊的话，尽管简洁，却让我们惊奇，狼狈。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出这些话。但只要是不好的举动他都觉得没有必要，都会坦然而使人信服地加以驳辩。
他叫自己的母亲是“我的摩尔多瓦女人”。我们觉得这并不可笑。
“前天，我的摩尔多瓦女人又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了！”他兴奋地讲道。“她啪地一声把门打开，坐在门槛上唱呀唱！好像一只老母鸡！”
喜欢刨根问底的丘尔卡问：“唱什么呢？”
维亚希尔用手慢慢地边拍打着膝盖，边尖着嗓子学他母亲的腔调唱了起来：
小猪倌到处走，手拿棍子沿街行；挨门串户把人叫，喊着孩子到处跑。晚霞像火升空起，牧童宝加吹长笛；笛声吹得呜呜响，吹得小村入梦乡！
“不错。”他继续说了下去。“她就是这样在门槛上睡着了。那里能冻死人，我全身打着哆嗦，差点没冻死。拽她吧，又拽不动！今天早晨，我跟她说：‘你怎么醉得那么厉害？’她说：‘没事，你稍等一下，我就要死了！’”
丘尔卡满脸严肃地肯定说：“她快要死了？身体都肿起来了？”“你可怜她么？”我问道。“当然！为什么不呢？”维亚希尔说道。“她还是我的好妈妈呀！”我们都知道那个摩尔多瓦女人常揍维亚希尔，但是她确实是个好人。碰到不走运的日子，连丘尔卡都提议：“我们每个人出一戈比给维亚希尔的母亲买酒，要不她会揍他的！”我们这一些人就丘尔卡和我识字。维亚希尔非常羡慕我们，他揉揉自己的尖耳朵，轻声地说：“等我的摩尔多瓦女人去世以后，我也去上学，向老师敬礼，请求他收留我。学成后，我求主教雇我作园丁，不然就直接去求沙皇！”
春季，倾倒了的劈柴堆把摩尔多瓦女人和一个募集修建寺院基金的老头，还有一瓶酒压在了下面。人们把这个女人送进医院。丘尔卡郑重的向维亚希尔说道：
“去我们家中住吧！我妈妈教你认字！”
没过多长时间，维亚希尔就能念着招牌上的字了。“食品货杂店！”
丘尔卡纠正道：“食品杂货店！笨蛋！”“我能看到，但是把母字念颠倒了。”“是字母！”
每个星期六，我们就进行一次游戏。我们把街上的破草鞋捡起来集中到偏僻的地方。星期六晚上，当一伙鞑靼搬运工人从西伯利亚码头朝家走时，我们就开始对鞑靼人丢草鞋。开始，他们很愤怒了，边追赶边骂我们。可是没多久，他们也开始对这个玩意儿感兴趣了。他们早就清楚会发生一场战斗，于是也准备了草鞋来到战场。此外，他们还窥探我们的军火库，我们不止一次被偷得一无所有。我们跟他们诉苦说：“这样还怎么游戏呀？”
然后他们把草鞋分给我们一半，战斗便开始了。一般，他们会摆好阵势，我们则在他们的四周奔跑，边高声地喊叫边投草鞋。如果谁跑着跑着被草鞋绊了个跟头，一头扎入沙土中，他们一样会喊叫，发出震耳欲聋地笑声。
游戏会进行许久，有时会一直持续到天黑。鞑靼小伙子们的劲头和我们差不多。战斗结束以后，我们经常和他们一块儿去行会。在那儿，他们请我们吃甜马肉，喝一种特别的蔬菜汤。我们非常喜欢这些身高体壮的大力士，他们身上有种幼稚的、很易接近的东西。他们开怀大笑着，常常笑得流泪。坏天气的时候，我们待在雅兹家。在坟场，他父亲看坟的小屋内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