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的外祖母从早到晚都忙于家务活，弗亚耶夫和一个长着斜眼的胖仆人帮着她一起做。家中没有照顾孩子的保姆，小女孩就自由自在得生活着，几乎没人照管，成天在门廊中或门廊对面的一大堆木头上戏耍。每天晚上的时候，我都会出来和她在一块儿玩。我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孩，她和我也变得熟悉了。她经常在我的怀中听着童话故事就进入了梦乡。于是，我就将她抱到她的床上去。很快，事情就成了这样的一种场面：每当她倒下入睡的时候，总是非让我去和她道晚安不可。我去了之后，她一本正经地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说道：
“明天再见！外祖母，我应该说些什么呀？”“你就说，祈求天主保佑你。”她的外祖母一面说着，一面从嘴中、尖鼻子中喷出一缕暗灰色的烟雾。“祈求天主保佑你到明天。那我就睡觉了。”小女孩学着讲了一句，把一床带有花边的被子捂在身上。她的外祖母矫正道：“不是保佑到明天，而是保佑到永远！”“莫非明天不是永远？”她对“明天”这个词特别喜欢，并将自己喜欢的所有事物都寄托在将来。比如，她将采下来的花朵与折断的树枝插入土地中，说道：“明天这里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大花园了！”“明天我也要买一匹马，跨上它，像妈妈那样。”她非常聪明，但是看起来心中总像有什么事似的，并不是非常的快乐。有时经常在玩得起劲的时候，她却忽然陷入了沉思中，有时还会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
“司祭的头发为什么跟女人的一样长？”她被荨麻刺疼了，就晃着手指头，用手指着那些荨麻说：
“你小心着点，我会去向上帝祷告，那他就要叫你吃很大的苦头。无论是什么人，上帝都可以让他吃苦头，就连我的妈妈也被上帝惩罚一样！”
偶尔她陷入一种轻微的、庄严的悲哀里。于是她就使劲的依偎着我，抬起脑袋，那双有所盼望的蓝色眼睛看着天空，说道：
“我的外祖母特别爱发火，妈妈总是微笑，人们都非常的喜欢她，因此她总没有空闲的时间。”
我非常喜欢听这个小女孩讲话，她说的那些是我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关于她母亲的题材，她总是喜欢不断地说，于是我的眼前悄悄地展开了另外一种生活，使我又记起了玛尔果皇后。这更加深了我对此书的信赖，也提高了我对生活的乐趣。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门廊中等东家全家人由奥特科斯漫步回来，那个小女孩在我的怀中静静地睡着了。她的母亲恰巧此时骑着马回到家，她敏捷地起身下马，随后头向后一扬，问道：
“她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睡着了？”“是。”
“原来这样。”邱弗亚耶夫赶紧跑出来，将马接过去。这位太太将马鞭向宽腰带里一插，向我伸出双手，说道：“来，将她交给我吧！”“我自己把她抱进去吧！”说着，我就抬起了脚步。“站住！”这位太太向我大喊一声，如同吆喝一匹马一样。她在门廊的台阶上用脚跺了一下。小女孩惊醒了，眨巴着眼睛望着母亲，并朝她伸出双手。她们就进去了。其他人对我吆喝，我已经习惯了，可是今天连像这样的一位女人都吆喝我，却让我很不高兴。事实上，只要她小声说一句，谁都喜欢听她的话。
几分钟又过去了，那个斜眼的胖女仆来喊我。原来是小女孩在发脾气，固执地不和我说再见就是不肯睡觉。
我洋洋得意地来到她家的客厅里，走到那位太太跟前。那个小女孩正坐在她母亲的腿上，那位太太用小巧玲珑的手在为孩子脱衣服。
“好，你看。”她说，“他已来到了，这个怪物！”
“他根本不是怪物，他是我的小朋友！”“是这样的么？那非常好。我们来送给你小朋友一点什么东西吧。你喜欢么？”“可以，我喜欢！”“好，此事让我来办吧。你先去睡觉吧。”
“明天再见。”小女孩说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来，“祈求天主保佑你到明天！”
那位太太听了之后惊讶地喊起来：“这是什么人教你的？是外祖母么？”“是。”
她离开后，这位太太伸出一个小手指头让我走过去，问道：
“送给你一些什么东西好呢？”我告诉她我什么东西都不想要，就是希望她借给我一本书看。
她用她那温香玉软的手指扬起我的下巴，带着快乐的微笑问道：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看书，是么？那你都读过些什么书呢？”
她微微一笑，就越发的漂亮了。我羞涩地讲出了几部长篇小说的名称。
“那些书中的什么内容让你喜欢呢？”她将手搁在桌子上看着我问道，手指头微微摇晃。
从她的身体上散发着一种浓厚的甜香，这样的香气和马汗的气味奇怪地混杂在一块儿。她透过长睫毛望着我，那神情既严肃而又沉静。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地看我呢。
我尽一切能力向她解释说生活那么艰难、那么单调乏味，可是一看书，就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
“噢，原来是这样？”她说着站起了身，“你这话讲得很好，并且这些话，我看也很有道理。嗯，那好吧，往后我能够借给你书读，但是眼下我手头上没什么书。但是呢，你把这一本带走好了。”
她从长沙发里拿起一本黄色封皮、边角破损的小书递给我说：
“你看完了，我再借给你第二本，总共有四本。”我带着一本美谢尔斯基公爵写的《彼得堡的秘密》
回家了。我全神贯注地开始看这本书。但是没看几页，我就清楚地看出来彼得堡里的“秘密”比起马德里、伦敦、巴黎的秘密来更要乏味。这本书中，唯有关于自由与棍棒的寓言值得人去品味：
“我比你更高明。”自由说，“由于我更聪明。”可是棍棒驳斥它说：“你错了！我比你更高明，由于我比你有力气。”它们就这样地吵啊吵的，然后就动手打起来，那棍棒将自由狠狠地打了一顿。据我回忆，最后是自由遭受了这场毒打而死在了医院里。书中说到了虚无主义者。我曾记得，依照作者美谢尔斯基公爵的观点，虚无主义者是一种凶狠异常的人，甚至连一只鸡被这样的人看一下也会马上死去。“虚无主义者”这种称呼，在我眼里就像是骂人，不光彩的。除了这些之外，我就什么也不明白了。这让我感到非常气馁：很明显，我不善于读懂好书！我确信这是一本好书，要知道，这么一位倨傲而漂亮的女人是肯定不会读坏书的！
“噢，怎么样，你爱读这本书么？”当我将美谢尔斯基的作品送还她的时候，她向我问道。
我无法启口说我不爱读，我想这样说会让她生气。但是她却微微一笑，向门帘后面的卧室里走去，然后拿出一本蓝色山羊皮硬封皮的小书说道：“这本书你一定爱看，只是别把它弄脏了！”那是普希金所写的一本诗集。我一下子就把它看完了，心中满是如饥似渴的感觉，就如同一个人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一个不熟悉的、漂亮的地方一样，总想跑遍这整个地方，叫人看个够。
普希金诗歌的朴实无华与那铿锵有力的节律，让我大为吃惊。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感到别的一些散文不流畅，看起来不顺眼。《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诗序，让我想到我外祖母说得那些精彩的神话故事，就好像把那些奇特的神话凝聚在了一块儿。还有一些诗句把真实的物体刻画得非常细致，使人不禁暗暗惊讶不已。
在远方，在荒无人烟的小径上，刻着人们从未见过的野兽足迹！
我心中默默地读着这华丽的诗句，眼前就好像出现了一条小径，出现了神秘的足迹和被踏倒的小草，青草上还带着没有抖落，水银般的露水。那些节奏鲜明，音调洪亮的诗句将它所说的一切都装扮得喜气洋洋，容易使人牢记。看到这些诗篇，让我心中感到很幸福，也感到生活的非常轻松和快乐。这些诗句敲响了新生活的钟声。一个人可以认字读书，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普希金的那些优秀的童话诗歌，对我而言是最亲切，最容易明白的。只要看几遍，我就可以背诵下来。每逢躺下睡觉的时候，我就合上眼睛，在心里默读那些诗篇，直到睡着。我曾很多次的将这些童话诗读给那些勤务兵们听。他们听着听着就放声大笑，说上几句粗鲁的话语。西多罗夫摸着我的头，小声赞成地说：
“这写得太好了，不对么？啊！天主啊！”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与高兴，但是被东家的人发现以后，老太婆立刻开口大骂：“读书读得着了迷，迷了心窍。这个淘气鬼，四天没有擦茶炊了。一看见他我的火气就上来了，就想抄起擀面杖揍你！”
擀面杖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我用诗来保卫自己，攻击对手：
那上了年纪的女巫师，以黑暗灵魂纵容恶行！
那位太太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了：她看的书原来是这样的！她和那个裁缝师傅的如同瓷人一般的妻子可是大不一样！
我将这本书依依不舍地还给她的时候，她坚信地说：“这本书你肯定爱看！你了解普希金么？”她简单地为我说了普希金的身世与死亡情形，随后如同春季的白昼一样灿烂地微笑着说道：“你知道喜欢一个女人有多么危险么？”依照我看过的所有的书。我知道这确实是危险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挺有趣的。于是我就回答道：“危险是危险，但是大家都在喜欢！并且话又说回来了，女人也因为这个而倍受折磨！”她如同看所有的人那样，穿过眼睫毛望着我，严肃地说：
“是这样么？你知道这一点？那我希望你可不要忘了！”
然后，她又问我爱哪些诗？我给她背诵了许多的诗句。她静默而认真地听着我朗诵，随后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若有所思地说：“你，是最令人喜爱的小野兽，你应该去上学念书。这件事，我来问一下，你的东家和你有亲戚关系么？”我作了肯定的回答。她小声说道：“噢！”听那语气，好像在责怪我。她借给我一本《贝朗瑞诗集》。这本书装帧非常的精致，并且附有版画，裁口喷金，红色的封皮。这些诗把那沉痛的哀伤与激荡的快乐奇特地融汇在一起。我看得简直如痴如醉，神魂不定。
我看着《老乞丐》中那些辛酸的语句，心中感到一阵阵发凉：
是我这条蛆虫惹你们烦恼？你们索性就用脚把它踏死！有什么可值得你们去怜悯？你们赶紧将我一脚踩烂吧！过去为什么你们不教育我，给予我充足的精力去闯荡？就算我是一条讨厌的蛆虫，也会变成一头勤劳的蚂蚁！
在我远离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拥抱五湖四海的弟兄。但是我如今却已气息奄奄，将作为老流浪汉离开尘寰，我要振臂高声对人们欢呼，为我对你们人类报仇雪恨！
这之后，我翻阅了《哭泣的丈夫》，却又笑得流出了眼泪。贝朗瑞的这一句话我记得非常牢：
愉快的生活的科学，常人觉得很容易学！
贝朗瑞的诗引起了我心里一种洋洋得意，无法控制的快乐，一种想对所有人说刻薄的话的渴望，并且在一段相当短的时间内，我心满意足，就像获得了胜利一般。我将贝朗瑞的诗熟读并背诵了下来，每当我空闲的时候就会跑到勤务兵的厨房中，总是津津有味地背诵给他们听。
但是很快，我就停止了这种朗诵。因为有一回我对他们朗诵这样一句诗：
一位十七岁的女孩，
戴什么帽子都美丽——
谁想到却引起了一场非常恶劣的有关女孩讨论的话题，将我气疯了，我就拿起一口煎锅朝兵士叶尔莫兴的头上砸去。西多罗夫和所有的勤务兵将我从叶尔莫兴笨拙的手中拉了出来。但是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勇气跑到那些军官住的厨房中了。
我的东家从清晨到晚上都如同一架机器一样不断地工作。我没有去外面街道上玩耍的自由，并且也没有去玩的时间，需要做的工作越来越多，除了日常工作之外，还得将细棉布钉在一些宽阔的木板上，再将设计图贴上去。除此之外，还必须算清东家所写的建筑工程的预算表，核对包工头的账单。
那些年，市场上的官家建筑物正在向属于商人的个人私有财产方面转变。一些商店正忙着重新建造。我的东家承包了改建旧店，建立新店的工作。他描绘了“翻造过梁并在房顶开辟天窗”的设计图。我经常带着这些图纸，外加一个放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纸币的信封，去拜访一位年纪很大的建筑师。那个建筑师将钱收下，在图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写道：“经过审查，这张图纸符合事实，此项工程由我亲自监督进行。等等。”他事实上并不了解真实的情况，亲自督工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病得压根儿就不能走出家门。
我经常将这样的贿赂分别送到市场管理人与别的一些重要的人那里，从他们那里拿回各种的证件，依照东家的讲法，就是“种种违法行为的通行证”。假如完成了这项工作，我就获得了一种权利：晚上东家外出拜客的时候，我能够在门外的门廊中等他们。尽管这样的情况很少，但是一旦出去，午夜时分他们才能回来。我常常在门廊的小平台上面，在门廊对面的一大堆木头上接连坐上几个钟头，看着我所熟悉的那个太太家的窗子，尽情地倾听着欢乐的交谈声与悠扬的音乐声。
她家的窗户是打开的，穿过窗帘与鲜花的缝隙中看进去，只见军官们均匀的身体在房间中到处移动，最明显的就是那位少校，他圆滚滚的身体来回滚动。而她打扮得特别的素雅与漂亮，轻盈地飞舞着。
我暗地里自称她是玛尔果皇后。“这就是法国书中描述的那种快乐的生活。”我的心中总有一点不好受的感觉：一看到玛尔果皇后身边的那些大男人，就如同一群黄蜂纠缠着一朵鲜艳的花朵，我幼稚的妒忌心就无法抑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