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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在人间(18)

“太妙了!那位德国女人独自来到了花园里,和他谈的热火朝天,她还说:‘我整个人都是您的了!’可是他却对她说:‘太太,我不能满足你的欲望,我自己有老婆,我为你介绍我的另外两个朋友吧,他们一个的老婆死了,一个是单身汉。’那个德国女人听后大喊一声,抬手打了他一个结实的耳光,男的跌倒在长椅的后面去了,她还用她的鞋后跟拼命地踢他的头与脸。这时,商人的那两个朋友也跑出来了,抓住她的长辫子。我跳过篱笆墙,将他们分开,告诉他们:‘哎,各位商人先生,这样可不行。太太真心真意地来到这里,你却这样戏弄她。’我立刻就送她走,他们用砖头砸我,将我的头都打破了。她非常伤心,在院子中踱来踱去,神魂颠倒。对我说:‘雅科夫,等我的男人死了,我就马上回我们的德国去。我要离开这儿!’我说:‘那是自然了,还是回自己的国家好。’最后,那个法官去世了,她也就回自己的国家了。这个女人非常温柔,她的丈夫也十分和气。祈求上帝保佑他们升入天堂吧!”

对于这个故事,我不理解它的真正意义,困惑地静默着。我感觉这件事中有一些我所熟悉的那种残酷与不合理的味道,但是该怎样表达出来呢?

“这个故事好不好?”雅科夫问。我简单地说了几句,义愤填膺地骂着。但是他却平心静气地解释道:“他们都是一些有饭吃的人,但是有时就想快乐一下找点乐子,但是他们似乎不会找快乐,结果常常事与愿违。他们这些商人自然是正经的,做生意要用很多心机。可是只靠费心机生活太无聊,太没意思了,因此就想找点刺激。”

轮船的船艄外面全都是泡沫,河水流得湍急。黑乎乎的河岸伴随着河水慢慢地向后退去。在甲板上面,有些乘客在打鼾。有一个人的影子正在悄悄地朝我们这边移来,原来是一位枯瘦的高个儿女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花白的头上没有围头巾,正穿过长凳子与打鼾的人的身体缓缓地走动。那位司炉工拿肩头撞了我一下,悄声说:

“你看,这个女人心里非常孤寂。”我感觉,其他人的悲伤好像让他感到自己快乐。他讲的话非常多,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的事情我都记得非常清楚,但是想不起他说过一件高兴的事,他说的话比书本里的话要安静得多。

生活在他眼前剧烈地燃烧着,好像锅炉底下炉膛中的火焰,可是他始终站在锅炉跟前,用他那熊掌般的大粗手拿着木锤,慢慢敲打着喷嘴的活塞,增添或减少着木柴。

“人们都欺负你么?”“谁敢欺负我?我有的是力量,会打他一个结实的耳光。”

“我不是说打架,我是说你的灵魂受到过欺负么?”“灵魂永远都不会受欺负的,任何人也不要想使其他人的灵魂受到欺负。”他说,“无论你用什么方式,也接触不到人的灵魂。”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的外祖母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提到灵魂,将它视为爱情、漂亮、欢乐的神秘的藏匿之处。我坚信,白衣天使便会捧着他的灵魂飞向蔚蓝的天空。上帝会慈爱地迎接他:

“亲爱的,圣洁的人,你肯定吃了非常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累吧!”

于是,他就会将六翼天使的翅膀赠送给这个刚刚升入天堂的灵魂,是六扇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和我的外祖母那样小心翼翼,说话的时候极少涉及到灵魂,他骂人的时候也不涉及灵魂。当别的人议论灵魂的时候,他就低下他那通红的脖颈不吭声了。灵魂究竟是什么?我问他,他回答道:

“灵魂是一种无形的精气,上帝的喘息。”对于他的回答我觉得不满足,又继续追问他,这个司炉工就垂下脑袋说道:“老弟,就连神父都不大了解灵魂,这非常神秘。”食堂老板的老婆对我非常亲切,这使得人们觉得可疑。每天清晨我得伺候她盥洗,原本这个工作是二等舱女招待露莎的。在这窄小的舱房中,我站在食堂老板的老婆身边,望着她把上衣脱掉,裸露出腰上部的皮肤,那皮肉松溜溜的发黄,如同发得太酸的面,让我心中作呕,我会不禁想起玛尔果皇后那黝黑而富有弹性的肉体。何况这个老板的老婆嘴非常碎,不住地唠叨,半怒半嗔。

我不明白她讲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却隐隐约约感到,那是一种不详的、卑鄙的、无耻的意思。但是我不去理睬她。

嘲讽我的不仅是露莎,食堂中的所有伙计都了解这个女主人的毛病。厨师紧皱双眉说:

“这个娘们儿什么都吃过,如今又想吃小蛋糕了!这样的人啊,彼什柯夫,你可要当心呀!”

雅科夫也如同长辈人一样劝告我说:“当然,假如你再大两岁,我就能够和你说点其他的。不过如今你的年龄,还是不搭理她的好!但是,还是由着你自己吧!”

“你不要说了。”我说,“这是无耻之事!”“当然啦!”他又用他的手指搔他那鬈卷的头发,试图将头发揉乱,与此同时也说出圆滑的话语来:“对啊,人也应该替她考虑一下,她的生活就如同冬天似的冷清、孤独。就是狗也喜欢人们去抚摩它一下,况且是人呀!女人是依靠人家的温存活着的,就如同蘑菇生长在潮湿的地方一样。她本身自然也感到害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呀?她的肉体是需要别人来爱抚的,没有其他的。”

我紧张地凝视着他的无法琢磨的眼睛,问:“你同情她了?”“我同情她?难道她是我的母亲?人们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同情。你真是奇怪!”他轻声地笑了,发出破铃般的响声。偶尔我望着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了无声的空虚里,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与黑暗里。“其他人都结婚,你怎么不结婚呀?”“结婚做什么?如今我尽管没结婚,可是我总是可以找到女人。谢天谢地,这样的事太简单了!有了妻子就必须有一个安稳的处所,耕种庄稼,可是我那儿的土地非常贫瘠,而且又很少,何况就是这样少的地也被我的叔叔侵占了。”

“你向上帝祷告过么?”“你这人真怪,自然祷告过啦!”“你怎么祷告呢?”“各种各样。”“你读什么祷告文呢?”

“我不会读什么祷告文。但是,老弟,非常简单,我只是这样祷告:天主耶稣呀,多赐予活人一些善良,安息死者的灵魂吧。我的主呀,不要叫人生病。除此之外再说些其他的什么。”

“再说些其他的什么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无论说什么,他都可以听到!”

他对我和善,带一些好奇心,就如同对待一只不笨而且会做各种好看的动作的小狗似的。傍晚我经常和他坐在一块儿。他的身上经常散发出机油味、焦糊味与大葱味。他非常喜欢吃大葱,吃起生葱来仿佛吃苹果似的。偶尔他会忽然请求我道:

“喂,小大人,读一首诗听听吧!”我记住了很多的诗,并且还有一个非常厚的笔记本,只要是我喜欢的诗句都将它抄写在上边。我就为他读《鲁斯兰》,他屏息凝神地倾听着。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如同是一个聋哑人,静静地听着,然后小声说:

“这个故事很有味。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是不是普希金的?”

“不是你说的那个,我讲的那个普希金早就让人给打死了!”

“为什么呢?”我将玛尔果皇后讲给我的那些话简单地讲给他听。

雅科夫听完之后,仍然安静地说:“很多人都是为了女人才丧命的。”我经常将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说给他听。同时书籍让我得到了很多的益处,让我免受了很多的伤害。秋季来临了,卡马河的两岸转变成了一片红色,树叶都变成了金黄色了,斜射过来的太阳光线也渐渐变得白起来。这时雅科夫出乎意料地突然离开了这艘轮船。头一天傍晚他还冲着我说:

“大孩子,等咱们后天船靠了岸,咱们两人到彼尔姆的澡堂里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离开澡堂之后,到有乐队的酒馆里去,那才惬意呢!我非常喜欢听那个人演奏手风琴。”

可是,轮船到达萨拉普及码头,又有一个大胖子上来了。他长着一副女人的面庞,没有胡须,皮肤松弛,身穿一件很厚的长外套,头上戴着一顶有狐皮耳朵的帽子,这样的打扮让他更像一个女人了。他刚上船就马上到厨房附近的一张小桌子跟前坐下,那儿比较温暖。他要了一些茶具,喝起那些热气腾腾的茶水来,喝得汗连珠似的淌下来,也不把外套扣子解开,帽子也照例戴着始终不摘掉它。

不一会儿,雅科夫就在他身边出现了。他们开始十分仔细地查阅一张日历上的地图,那位胖客人拿手指在地图上来回比划着。司炉工安静地说:

“不要紧,这算不了什么?”“那就行。”那个胖客人用女人一般细的声音说着,而且将那本日历扔进脚边敞开的皮袋中。他们又低声地谈论起来,开始喝茶。

雅科夫去上班的时候,我趁机向他询问那是谁。他微微一笑,说道:

“看他如同是一只鸽子似的,也许是阉割派教徒,来自西伯利亚的,太远啦!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依照地图生活。”

他从我身旁走过,两个乌黑的打着马蹄掌的鞋后跟踏得甲板噔噔地响。可是他又停止脚步,搔搔他的腰说:

“我要和他去劳动了,轮船一到彼尔姆我就登陆,与你告别了。小大人!我同他必须先坐火车,再走水路,之后还得骑马。也许要用五周才可以到达,这个人住的地方特别远啊!”

“您过去认识他么?”雅科夫的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我觉得十分惊讶,于是问道。

到了清晨,雅科夫身着一件油腻的短大衣,光着脚穿一双破靴子,头上戴着一顶小狗熊的破烂的没有檐的草帽。他走过来,伸出他那生铁似的手指牢牢地握住我的双手,说:

“和我一块儿去好么?只要我和他说一句,这个鸽子肯定会带你一起离开的。你喜欢我和他说么?他们将你身上没用的东西全割掉,然后给你很多钱,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将人弄残了,他们还奖给你钱呢!”

那个阉割派教徒腋下夹着个白色的包袱,站在船栏边,两只没精打采的眼睛紧紧地看着雅科夫。他笨笨的身体,如同发面一样软。我低声地骂着他,司炉工再一次握紧我的双手。

“随便他吧,这算不上什么!自己信仰自己的上帝,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就这样吧,再见了,希望你幸福美满!”

雅科夫·舒莫夫仿佛一头熊似的摇晃着离开了。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痛苦而繁琐的感情。我对这个司炉工恋恋不舍,又有些生他的气,还对他有几分羡慕。可是一想起他要到一个他不知名的地方去,我心中觉得十分不安。

深秋已经来临,轮船停止了航行,我就来到一个圣像的作坊中去当学徒。但是第二天,我那脾气温和、始终带有酒气的老板娘,冲着我用弗拉基米尔城的口音说:

“现在,白天时间短了,夜晚变长了。从今往后,天刚亮你就来铺子中,在铺子中当学徒,晚上再回作坊中来学技术!”

她派一位走路非常快的店伙计使唤我。这个店伙计是位年轻的小伙子,俊俏的脸庞上总是带有微笑。每天黎明时分,我和他一块儿在严寒的幽黯里,顺着沉睡中的商人街伊里英卡穿过全城来到尼日尼市场上。这个店铺就在那个商业地区的二层楼上面。它是改建而成的,屋内光线阴暗,安装着一个大铁门,凉台的附近有一扇小窗户,而凉台上包有一层铁皮。这个铺子中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圣像与各式各样的神龛,有些神龛没有加以装饰,有些却刻有“葡萄”的花纹,还有一些教会斯拉夫文的、黄色封面的书籍。紧靠着我们的铺子还有另一个铺子,同样卖圣像与书本,由一个蓄着黑胡子的商人管理,他是伏尔加河对岸克尔热涅茨河一带一位著名旧教派经学家的亲戚。他还有一个儿子,年龄和我相仿,长得十分瘦削,行动活泼敏捷,长着一张发灰且衰老的小脸儿与一双如同耗子似的眼睛。

我把铺门打开之后,就必须跑到小饭馆中去买开水。喝完茶之后,我还需要收拾铺子,拂拭掉货物上的尘土,之后站在凉台上照应顾客,避免顾客去隔壁的铺子中。

“顾客们简直是太傻了,他们只求价钱低廉,随意在哪里买都可以,对于质量的好坏,他们闹不明白!”店伙计充满自信地对我说。

他不久就将那些圣像的小木板子整理好了,发出一些噼里啪啦的声音。与此同时对我夸耀他在生意上的精明的见解:

“姆斯捷拉城的成品货非常便宜,宽三俄寸、长四俄寸的那种非常合算,宽六俄寸、长七俄寸的也非常合算。你知道圣徒么?你要牢记:沃尼法契依防治酒狂病,瓦尔瓦拉大殉道女防治牙病和暴死,瓦西里义人防治疟疾……你了解圣母么?圣母有悲叹圣母、手圣母、阿巴拉茨卡亚预兆圣母,有勿哭我圣母、消愁圣母、喀山圣母,有护佑圣母、七箭圣母……”

我不久就记住了各种各样的尺寸与各种工艺的圣像价格,记住了各种圣母像的不同,但如果要记住圣徒们的作用就不那么容易了。经常在我正呆头呆脑地站在铺子门口想着问题时,那位店伙计却突然开口来考我相关的知识,说道:

“司掌难产的是哪位圣徒?”假如我回答得不正确,他就轻蔑地说:“你长脑袋是干什么吃的?”最难做的是招揽顾客。看到一个身体笨重的汉子从长廊上慢腾腾地走过来,好像害怕落到陷阱中去一样。他们身上喜欢穿一件羊皮袄与一件家织的极厚的粗呢衣裳。叫我站到这样一个人跟前,我觉得非常别扭并且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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