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郡边城往南一千四百多里是小青山，没出北郡，但已经近了翻龙江，再过去便是繁华的五原郡了，此时天气乍暖还寒，但山上的老树都早已抽出了新芽，数天前还是一片苍茫的景象被一扫而空，就连空气里都透着一丝清爽，还未卸完冬衣换上春裙的小青山像极了一个刚刚从闺中探出纤足的小娘子，只露出这一丝美好便引得人们不住遐想。
山下。
一个邋遢老头站在进山的道前，一身长长白袍已经污成灰色，下摆处打着几个花花绿绿的歪扭补丁，松垮垮左袖和衣摆都拖在地上，右边袖子则滑到肩膀处，手中举着个大大的酒葫芦正放在眼前，瞪着个浑浊眼睛往葫芦里使劲瞧着，黑白相交乱糟糟的发丝上还粘着几根枯草，也不知道昨夜又是在哪个荒郊野外过了一晚，旁边往来路人望着他皆眼神奇异，但老头只盯着酒葫芦内仔细看着，也不理会旁人目光，自顾自望了半晌后才确定真的是一滴酒都没了，唉声叹气起来。
两个粗布青袍少年披着晨光从远处往山前行了过来，矮一点的是个圆滚滚小胖子，脸上全是细嫩肥肉，挂了些汗珠，看起来倒是肉嘟嘟可爱，但此时脸上表情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不时满是怨念地看一眼同行少年。这小胖子手中提着把又长又宽的大剑，与他圆滚身材成了鲜明对比，背上还背着个简陋的木质剑盒，盒子里竟是足足插了十一把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剑。
另一名少年比这小胖子高了半个头，面容生的干干净净，略有些清瘦，套在一身青袍中虽说不上神仙俊逸，倒很是干净利落，一个硕大酒壶挂在腰间晃晃荡荡，看着却有些奇怪，此刻正满脸笑意地对小胖子道：“当时可是说好了，我才不会帮你背，反正马上便要到了，你再忍一会，哈哈。”
谈笑着行至山前，那名乞丐般老头一下插脚站了过来，眼神灼灼，两个少年不约而同脚步一顿，周围的路人看着他们却都觉得莫名其妙，两个长的端端正正的少年没事站在山道前跟个老乞丐大眼瞪小眼的做什么。可高一点的少年觉得初春的风变地更冷了，小胖子背着剑盒满脸上流的汗也得更多了，头上还有数根草的邋遢老头站在身前，这两个少年却觉得就似小青山被拿到了跟前一般。
也不知这老者是何用意，高个少年紧张地抱了抱拳：“这位，呃”看了眼这个乞丐模样的老头，一句“前辈”憋了个内伤没憋出口，说出的却是“好汉，不知有什么”
可话还没说完，老头便翻了个白眼，少年就感觉自己气息窒了一窒，剩下的话一下噎在喉咙里，又被自己一口吞了回去，抱着拳的手放下也不是，继续弓着也不是。
老头似没听见这少年的话，却只是目光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腰间，喉头还上下滚动了一下。两个少年同时微汗，这个看起来邋遢却气息浩然的老者，拦下他们莫非就只为了抢一壶酒喝？高个儿少年马上利落地解下腰间酒壶，小心翼翼地放到身前地上。
眼光直直的盯着酒壶从少年腰间到了地上的老头，突然轻轻一跺脚，酒壶便从地上轻巧弹起，落到手中，少年暗自拍拍胸口，幸好不是踩到自己身上。老头一下抄住酒壶，拔开塞子就灌下了一大口，接着便是一道悠长的舒爽叹息。如山般的重压也一下散去，两个少年都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老头浑浊不堪的眼睛终于从酒壶上挪开，白眼又翻了一翻后才看清面前似乎还站着两个少年，见着小胖子身上堆满的剑，发出一声轻咦。
老头伸出脏兮兮的左手，铿的两声，小胖子手中一麻，大剑脱手而出，剑盒中也跳起一根细细的长剑离盒飞起，漫天细碎冷硬剑意，一股莫名冰寒从两名少年脊后爬了上来。
两柄剑在空中挂出两道银练飞停悬到了老头面前，老头仔细看过，点了点头，袖子一卷就收了这两把剑，满天剑意这才随着袖子敛起来，又变回一个破烂乞丐。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老头哼哼地从鼻腔中发出一道也不知是太久没说话，还是喝酒喝多了的干枯嘶哑声音：“小娃娃，借我用用，用完就还。”
两个少年哪敢说半个不字，老头也没一点问询的意思，只是个转身就欲上山，可睹见手中酒壶，突然尴尬起来，又站住。两个少年只眼巴巴盼着这吓人的老头赶紧走了就好，哪想老头却站在原地为难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又挤出两个嘶哑的字：“欠着！”说完拎着个酒壶背着个葫芦大步往山中走去。
看着老者大步离去，两个少年只觉得背后冷汗淋漓，半晌才敢稍动。路人却惊叹，原来是三个神仙啊，老神仙和两个小神仙，啧啧，这番奇妙变化真是厉害至极，原来是住在小青山脚下的百姓见多了这般天火飞剑，只觉有趣，并不害怕。“呸”高个少年往脚边啐了一口，心里想着神仙个屁，老子都快吓死了，之前老者就跟座山似的，后面一伸手的时候，我的乖乖啊，突然却变成了漫天乱飞开金裂石的剑意，当时觉着自己似乎只要稍动一下，怕就能被切成千块万块了，到现在腿肚子还直抽抽。
呆了半晌，小胖子突然哭丧着脸拉了一下清瘦少年：“叶哥，我的剑啊。”然后他又想起守军队长自酿了送给两人，走了一千四百多里都没舍得喝掉太多的那大壶烧刀子，泫然欲泣。
山上。
山间偶尔传来两声轻鸣，是刚到早春便已忍耐不住寂寞出来唱歌的鸟儿，合着鸟鸣的，是些走在山间小道上，回来修学的少女们正在小声歌唱，唱不到几段却变成了一片欢声笑语，顺着小道过去一边是白蒙蒙一片望不到底的落烟崖，另一边是一个低矮围墙围起的院子，半开着的院门前一块石头上写着歪歪扭扭的“青山”二字，院子很大院内的屋子却不高，其中立着一座只有三层，却明显高出周围建筑一头的小楼，楼前牌匾上面书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选”。
此刻正对着楼前牌匾的空地上已经坐着一些年轻学生，这群年轻的学生正在不住东张西望，有些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原来天选楼里试过三人之后，老师却不再喊人进去，楼外端坐的年轻学生们等的焦急却又不敢大声喧哗。
而这时，两名青山学府的师兄带着个红衣裳的小姑娘从春试那边向这天选楼行了过来。正自焦急的一众少男少女马上好奇地望了过去，就见那小姑娘带着一道莫名的欢快之意，像个花蝴蝶般蹦蹦跳跳地跟在师兄后面，从短袄到长裙皆是一片大红，可这大红之色穿在她身上却又不显艳俗，反而透着一股子灵动。
小姑娘头上梳了一对双挂，由两道大红的绸带系起，随着她的步子在空中摇来摇去，面容看起来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清秀可爱，脸上满是洋溢着的笑容，一对浅浅的酒窝肆无忌惮地在微红脸颊绽开。
学生们的目光跟着小姑娘的身影荡来荡去，荡到了天选楼前，小姑娘轻轻踮了踮脚，伸手推门，轻晃的裙摆下露出的脚踝上面，若隐若现地绕着根细细的铃铛红绳，在细白的小腿上惹眼无比，待几个少年仔细去看，却已经藏到了门里。
进了天选楼，一眼看到三层高的楼内层层叠叠的书架书卷，小姑娘不由吃惊张开了小口。而一楼正对着门的则是一方长长的青色木案，此时案上摆着些用锦布盖着大小不一的盒子，案后坐着四人，此时俱看向自己。小姑娘便上前先轻巧行了一礼。
右首坐着是个衣着素淡，一头青丝用两根簪子简单盘着的美妇人，正放下手中名录，想着刚才桐院的弟子过来说，春试那边有个小姑娘，灵试是上上之资，可是考数理行文之时自己看了看倒是没太多错漏，可这小姑娘却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试卷。心中便觉得十分有趣，几位老师稍加讨论，既然这小姑娘不喜行文书写，后面的春试不试也罢，于是差弟子将其直接带了过来，便想在这里看看她法武天赋偏好如何，此时看着小姑娘站在面前，行了礼后一双乌黑眼珠在顺着屋内书籍陈设到处乱转，便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春试那边不过是些寻常弟子入门之试，但千小花姑娘天资不错，将你叫来便是为了看看千姑娘入哪座别院更为合适。”点了点身前青案：“顺着感觉，挑一个。”
千小花望向案上几个盒子，挑了半天后小眉毛都挤在了一起，一脸愁容，最后眉毛一横一伸手就扒拉出四个。
坐在美妇左边的黑袍男子剑眉一挑，眼中饶有兴趣，每年春试之日也是天选之时，春试便是挑选些或根骨不错或胸中有大气象的年轻学生进门修习，而天选便是入门修得四年的习法习剑学生，用以确定今后所修方向，而这数十年来，也有春试完便来天选的怪胎，可如千小花这春试才过一半便被老师喊来天选的却是少之又少了，像她这样进了天选楼又一下划出四个盒子的，男子仔细想了想，似乎从没有过。轻轻一挥手，盖在盒子上的锦布便随一阵无由清风飘到一旁，温朗的声音说道：“将这些物件一一拿在手里便可。”
千小花转着眸子，脸上满是好奇，先取出了一个装着些黑水的大碗，但这碗里黑水却奇怪的紧，任小花如何倾斜，这碗里黑水竟是永远平着碗口，不晃也不荡，小姑娘心里惊奇，大着胆子一下将碗翻了过去，可碗里黑水却一点都没滴出来，于是便又将这碗正了回来，却惊异地发现这一碗黑水竟然不知何时成了花花绿绿的颜色，仔细数了数，分别是红，绿，紫，银，金，蓝，橙七种颜色，每种成一环，一圈一圈的相互套在一起，几种颜色互相间又泾渭分明，煞是好看。
坐在案后的美妇眼带笑意，轻轻颔了颔首，又示意小花放回去拿下一件。于是小花小心地将碗摆回盒子内，离了小花的手，这一碗彩环便慢慢碎开重又变回了一片墨汁。
看着这些变化，小花心里便想着这青山上面果真都住的是些神仙般的人物，自己在山下哪曾见过这些神奇物件，也不知两年没去看自己的叶重哥哥是不是也学着了这些神仙戏法，可是想到叶重哥哥除了第一年来看过自己一次，后面两年却是音讯都少了，又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后，才再从另一个盒子内捧出了一根径长约一掌的晶莹剔透石柱。柱子看起来挺沉的样子，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柱内还浮着些白白的雾气，拿到手中后这些雾气一丝丝的凝了起来，最后成了个带着些棱角透明小石块。
放回这个再取出的是个金属小笼，笼内两端固定这两块不大的紫色石头，刚拿起便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响，千小花好奇，凑到跟前仔细听，却从其中一块石头中一下蹦出条手指粗细的亮银闪电，在笼中乱窜一阵中牢牢地连上另一块石头，吓得小花差点一下扔出去。
待得小姑娘取出最后一个东西，却是一柄连鞘小短刀，拿了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奇异变化，坐在左首的白胡子老头开声道：“抽出来。”于是小花小心一拉，纹丝不动，老头笑眯眯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使点力，拉不坏。”于是小花用力一拉，“嚓！”一片风雷声卷出，“咔！”却是小花握不住刀把，小刀脱手飞出，自己归入了鞘中，满屋风雷也随着刀光全部敛了进去。
“甚好！甚好！”白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青山学府内有数院，却是精研各有不同，如今看来姑娘在这真幻，冰寒，雷电，刀剑意上均有不俗天赋，不知小妹妹对哪一个最感兴趣呢？”
却见小花抬头望向几位老师，欢快了起来，两只眸子眯的像两只弯弯月牙：“我想入叶重哥哥那一院！”
满座愕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