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季冰封进程的迟缓不是一点点——家门口的野草依旧垂死挣扎，摇晃着几片可怜巴巴的墨色叶子，乞求冬天干脆跳票算了。只有便利店的乳白灯光像是在迎接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冬霜……往年销量奇佳的热豆浆和红豆烧在今年遭受了滑铁卢，于是小心眼的老板很不甘心，用各种温暖的光线来引诱路过的学生和上班族。
那一年，全球温度普遍升高，冬季杳无踪影。据说足足高了2。7度。再这么恶性循环下去，南极洲的冰山将崩溃融化，很多沿海城市很有可能被上升的海岸线淹埋。电视里不断播报的新闻刺激着这个海边小城市的居民的神经末梢。餐厅里的饭桌上，下课后的走廊内，拥挤得快要爆炸的公交电车……所有地方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一热点，带点幸灾乐祸的表情。“真埋了也好……那郁闷的班也不用上了，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一千块。”“我也希望啊……数学考试又没及格，回去估计又是一晚说教，都麻木了。”这样的对话不绝于耳。只有我除外。
因为中考失利的缘故，原本被父母老师亲戚寄予重望的我，跑去了一所三流中学。然后，各种原先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物品，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比如写满祝福歌的笔记本附带着色彩鲜艳的气球，笔记本电脑，限量款的跑步鞋，老师赞许的目光（虽然这不重要啦……），时不时的微笑和鼓励……全部都消失了。
家里的饭桌上，父母讨论的重点从我移去了原本失宠好几年的弟弟。我无论提起什么话题都会被无视。于是脾气愈发暴躁，吃完饭就一溜烟缩进自己的房间，留在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小娘，真是越来越懒了，连碗筷都不收拾一下”。于是干脆把门关得噼啪响，震起玻璃窗户上积聚的那层落魄的灰尘。
在学校里，自习课上就连拿出英语课本看一下都会遭受周围女生的嗤笑。“哎哟……你还真以为你能考上大学啊？”“我们学校的学生，最后的结局都一样……”一开始我还想着“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中考发挥失常才来的这里”，可是，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试卷上出现的越来越频繁的鲜红分数让自己都茫然了起来。
未来在哪里？我要怎么办？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连自己都不屑的那种人。
事实上，就在半年前还暗暗叫嚣着“等我高考考出高分看你们还小瞧我”，但最近已经疲软不堪到斗志全无，唯一的乐趣就是去家门口的便利店购买一杯热茶，然后边走边喝，在路旁的电线杆子下踢着小石子，最后被凶神恶煞的狼狗吓得一路跳回家。某次途中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得膝盖处血肉模糊，好不容易偷偷买下的裙子也被撕碎。万事不顺。
我以为时间还早，以为只要努力一把就能把不堪的过去一笔勾销……然后两年转眼过去，高三已经到来，像是热锅里的青蛙，等到意识事态的严重性时，已经无力回天了。
更加糟糕的是——因为今年冬天温度一直偏高的缘故，便利店的热抹茶不再出售，有一次我特地跑去买茶喝的时候，发现原来绿色温暖的抹茶桶，已经不见了。
“啊……为什么啊？我那么喜欢喝的……”我哀嚎着朝一旁的工作人员询问诉苦，“这下子我的人生乐趣几乎全无了啊。”
“没办法啦，最近都卖不出去。”对方像是愣住了，随后却又忍不住笑起来，“有那么夸张吗？还有很多饮料可以尝试下啊。”说着他指了指一排颜色各异的水果茶。
“可我就是喜欢抹茶苦苦的味道啊……超适合在寒冷的冬季喝。感觉无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喝上那么一小口，就烦恼全无了。”
“……哈……是吗？”
听这声音我感受到有股陌生的年轻力量，和原先老板那被岁月沉淀的沙哑完全不一样，抬头看的时候看到一张年轻的脸。最显眼的地方是眉毛，温柔的一片，只在尾端张扬起一点点。
“你是……？这里的老板呢？”
“我是新来的打工仔。老板可能要忙别的吧……守着一家便利店不可能发财的。”
“那倒是……你是这附近的大学生么？”我估算着对方的年龄。
“不是的。我是复读生。”他朝我笑着摆摆手。
“复读？那你还来打工啊？不应该成天抱着书本死读，做整套整套的试卷吗？”
“我是想这样呢……可惜家里没钱啊。光是高中三年就花了家里不少钱，结果考了个不满意的学校，狠下心来重新努力一次……心里想着这回不能再给父母增加压力了。”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头低着，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这样……”我心里嘀咕着，“这么一想，似乎自己的境地就变得不那么可怜兮兮了。”
那天在他的极力推荐下，我买了一盒水果寿司回家，摇头晃脑吃完后，坐在椅子上发呆。很不错呢，这寿司……以前挺讨厌放着鱼肉的寿司，总觉得有股迂腐的腥味，不适合我这种正值青春年华的美少女品尝。但这一次，水果味道酸酸甜甜的恰到好处，心里有什么星星点点的像是萤火虫，从暗礁处飞了出来。
我难道是在喜欢他？这么想的时候，连自己都被吓一大跳。真不害臊，才认识第一眼就谈论喜不喜欢。
这冬天还是温暖着，街上的行人都穿着薄薄的棉布衫，可以料想教室里的那些女生不要命地穿起热裤加黑丝袜，自以为很酷，走在潮流前沿。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一眼瞥到弟弟手里拿着好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哼……让你得意，等你高三成绩掉下来就知道失宠有多恐怖了。”但我没想到弟弟会主动跑上来牵我的手，我像是被什么烫了似的立刻甩掉他的手。
“姐……你最近是怎么了嘛？”我听到他在后面委屈地叫。
于是心又软下来回头张望，嘴里喊着快走不然要迟到了，对方立刻嬉皮笑脸地迎上来，想要把那些水果分我几个。
“不要了……妈知道了一定会说我敲诈你。”
“不会的。”
“都说了不要了的。”
一路都是急匆匆地在赶路，对话显得断断续续又坑坑洼洼，毫无营养。结果那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便利店的R，其实之前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了，但不知怎的我忘记了，于是用一个符号来暗暗代替。而他看到是我，用微微的笑蜻蜓点水一样地掠过，算是打招呼。然而这被弟弟全部看到了。
“姐……那个人……好像在朝你笑？你们认识啊？”
“没……你看错了。”
“是真的啦。啊……我知道了，姐姐你的成绩下降一定和那男生有关联，难道……你在谈恋爱？”
我怒目圆睁地瞪过去，弟弟总算不再废话。再回头看的时候，R已经消失不见。于是满心都空空荡荡的，失落感十足。
在教室里翻开书本的时候，他的形象还残留在脑海中——短短的柔软的黑发，眉毛照旧是亮点，五官交汇成一片温柔的海洋，黑白的简单棉衣在他身上显得创意十足……这真叫人伤心。明明在别人身上那么呆板，却偏偏有人可以穿出近期时尚的感觉，上天真是不公。然而想到对方因为复读没钱而在便利店打工时，就心平气和多了。
我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近距离地接触他，在便利店以外的地方。那天放学后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选择在学校操场漫无目的地散步。心里想着如果照这么下去，也许真的没办法考上大学，到时候一定会被父母派去哪个工厂日复一日地上班。还不如趁着现在，好好享受自己最后的学生生涯。这么想得出神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撞上一个人。
因为对方明显比我重的缘故，我瞬间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面，正想发作对方却一脸歉意地蹲下来，“疼不疼？”
是R。
顺理成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扶你起来吧……”他伸手，阳光下他的轮廓被打磨得异常耀眼完美，边缘含混着似有似无的金边。毛茸茸的，像是吸纳了一大把柔软的光线，让人情不自禁想抓一把。
讨厌，我暗自骂道，难不成不知道自己有多魅力么……我挣扎着自己爬起来，一颗心脏还在无法自控地狂跳。
“真是抱歉啊，一时没看到……”
“没事，我也有责任。”
“你怎么放学了还不回家？”
“要你管啊……”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总觉得对着才见几次面的陌生异性说心里话，不应该。而且我的理由也够悲观绝望和荒唐，什么觉得以后就是惨无人道的枯燥生活了，趁现在好好地享受最后的太阳。他却是一脸善意地笑，“啊啊……女孩子脾气那么烂可不好哦。”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对了……有抹茶哦，你要不要喝？”
“你知道我是谁？”这下我惊讶起来。
“嗯，知道知道，就是在店里吵吵嚷嚷‘没有抹茶怎么活’的小女生栗岩啊……”
“嘁。”居然是这种糟糕的印象。
我还是接过他手中的热茶，虽然觉得奇怪他的包里怎么会有新鲜的茶，但我只是一句没问地沉闷地喝了几口，涩涩的苦味，最后带来甘甜。浑厚的甜。
那天我们在操场的草地上坐了很久，是干枯的，只余下一截截快要破碎草根的地面。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发呆，他偶尔问我一句，我就回答一句。就是这么尴尬又简单的对话，我知道了更多关于R的信息。
他原本是已经去了大学报道的了，但上了一个星期就觉得……应该要再奋斗一下，考去理想的大学才对，人生就那么短短的几年，不努力拼搏一下怎么行。当然他应该是在马路对面的一中复读，这是我暗暗猜想的，像我们这种烂学校，每年只为社会贡献小混混若干，好保证警察什么的不会失业。
然后他问我，“你呢？你要考什么大学？”
“你觉得我像是能考上大学的人么？”我笑他。
“怎么不行……”他正色。
“我们那种烂学校。”
“和学校没关系吧……努力的话在哪儿都一样。”
“话是那么说……”
“我们一起努力吧。”
“嗯？什么意思？”
他伸出右手，捏成一个空心的拳头，“就是这个意思。”然而我还在暗暗地想，他那么说是不是有点过于模糊啊，至少可以得出“他并不讨厌我”的结论，于是原本灰色的心情有点明亮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