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街头，北风肆虐。绕过拐角，一双陈旧，但看起来结实的运动鞋，踏着刚被风掀起的旧报纸，不紧不慢地前行。在这冬日的黄昏里，显得那么的孤单与固执。
郭国拐过街角，眼前是一排长长的，惨白惨白的房子。房子周边的草坪，散发出清冷清冷的绿光，映着灰暗的天空，厚重而沉闷。一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有一双散发着幽怨的眸子。街角那些被寒冬征服而飘零着的枯叶，犹如他埋藏着苍老的容颜。
郭国面无表情，双脚移动得很慢很轻，仿佛来自冥间的幽灵一般，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左侧房子的一扇窗。窗户满是尘土，铁门紧闭着，郭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一眼望去，犹如一座荒宅一般。却依稀可以看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林笑静静地坐着，仿佛要溶为荒宅的一部分似的。身子旁边的桌面上，一只蜡烛在孤独地燃烧着。昏黄的烛光，让房子显得更加空阔而阴森。他双唇紧闭着，呆滞的两眼黯然无光。脸形消瘦，但却轮廓分明。修长的手指合十，抵住自己的额头。疲倦的容颜里，滞留的往昔的骄傲与野心，早已被岁月带走。貌似强壮的外表，只剩下一副躯壳屈从于宿命。铁链束缚着他，他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努力地记起和遗忘什么，更像是在等待，等待某一种结局，或是审判。
“你怎么样？”郭国找了一把破椅子，坐在了林笑的对面。
林笑想把那张将他一次次从恶梦中惊醒的脸甩掉。他不顾一切去挑战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领地。他曾怀着一种期待，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在自己的旅途中得到解脱，让他远离这个自己无法从中得到救赎的人世间，不必再面对那些早已生成的结局。然而，意外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死亡仿佛也对他不屑一顾。
“看样子，你过得很好。看来镇定剂已经失去了效应。呵呵。”郭国冷冷地看着他。
林笑的脸泛着死亡所特有的苍白，萦绕着冤死者恐怖的气息，模糊而又清晰。他鄙夷地看了郭国一眼，轻蔑地“哼”了一下。
“岚过得很好。她比以前更开朗了。”
林笑的脸上，闪现着从末有过的冷漠与嘲讽的表情，用郭国无法觉察到的眼神扫过那张脸。那是一张对他来说无比熟悉而又让他无比憎恶的脸。他使他想起了她，想到了郭国对他的冷漠与决绝，想到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想到一切皆因他而起。郭国的出现，让他内心烦躁不安。
郭国用冷冷的眼神对视着林笑。“你就不希望我放你出去？在这种地方，与老鼠和臭虫为伴，太糟糕了。”
“可能吗？”他可以聪明地逃过任何一个外人的眼睛，却躲不过林笑的双眼。他对他太了解了。太了解他的聪明与狠毒；了解他的自负与野心勃勃；了解他的阴险与自私。林笑背负着一张令自己不寒而栗的，幽魂一般的脸孔，在这里等待，寻找救赎。
楼外街角处的大树下，有一个人停了下来。一件深黑色的大衣将她全身裹住，只留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斜对面的窗口。那窗口散发着外人不轻易觉察到的淡淡烛光，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她的青春颜容，吸干了她生命的鲜活。
“岚就在外面。”郭国的一句话，立刻把林笑惊醒。郭国不自觉得用并不修长的手指掐出一根烟，在看着火焰舞动时点上。
“魔鬼！”林笑谩骂着。郭国的表情依然平静，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名词，虽然他一直不想承认，一直想要摆脱。当他把灵魂出卖的那一刻，他就真地变成了一个魔鬼。
“她听不见。谁都听不见。”郭国的冷漠，就像一团从口中喷出的烟雾，开始有点呛人，浓郁得不可理喻，而后慢慢闭眼享受，然后飘散得无影无踪，淡得一点痕迹都觅不到。只是，燃尽的烟蒂，证明这个魔鬼确实存在过，曾炽热地燃烧过。
等到烟燃尽，郭国习惯性地踩灭烟头。“林笑，我知道你恨我，就连我自己也恨我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我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是因为我说出了你的秘密。”
“不。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岚。我确实很想得到她，可是，没有你我也一样。不过，现在我倒是明白了。”破旧的木门被郭国缓缓地关上。“因为我是魔鬼。魔鬼不需要任何理由！”
林笑听到了那幽微的脚步声，从走廊渐渐消失。林笑依旧可以闻到她身上那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气味，只是无法感受到她的心跳。他知道，最后时刻已经到来了。他没有躲藏，也没有了恐惧。此时，那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在窗台上出现，一步一步地靠近林笑。
暗夜里，花开如血。
听不到魔鬼呼吸声的漆黑晚上。
伸出手拥抱冰冷的一切，你眯起眼，看我在月下轻轻地挥舞镰刀。
真相并不可爱。你不过是恐惧的替身，是嗜血的怪物在人间的食物。
你潜藏的气息，如蔓藤纠缠了迷迭香。我无处不在，你逃无可逃。
就像高贵优美、苍白孤独的暗夜诗人，轻易让人着迷。哪怕颈项烙下了深刻的吻誓，灵魂灰飞烟灭，残留甜言蜜语。
就像坠入地狱，逃避末日审判的附身妖兽，贪恋血色美味，放纵本性欲望，窃取无辜生命源泉的黑衣猎人。
伟大的邪恶啊
我愿意用我的灵魂和生命
来换取堕落萎靡的欢乐
和下流丑陋的能力吧
让上帝在乌云下哭泣
让天使的翅膀，因为黑色而受到尊崇
让撒旦的塑像，在黑暗里受到膜拜
让无耻为人们所接受
让****为人们所效仿
让太阳消失在永远的西方
让善良的人们，在寒冬里瑟瑟发抖
让所有的罪恶，在凄凉里自由欢畅
我愿意为这一切美好，付出自己的一切
林笑看见自己的血，慢慢得从背后流淌下来，到那张破旧的椅子上，再滴落到满是尘垢的地面上，他感觉不到它的温度。郭国的那张脸，在他的脑海里突然间不断地胀大。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恐惧，而是一种从末有过的怜悯。然后，那张脸在不断地缩小，缩小，直到没有，就连记忆里也都没有了。他披散着头发，死灰色的脸上满是泪痕，狰狞而痛苦。地面上是一滩早已硬干的血。
人间的灯火永远是最寂寞的，声音却永远是最喧嚣的。郭国褪下那副狰狞的面孔，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天空渐渐飘起了雨点。街上的行人，向天空撑开了防备的伞，雨滴被它们粉碎。郭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身体逐渐被浸湿了。
漆黑的天空里，掩藏了一个怎样纯洁的天堂？郭国不知道。因为他永远都是来自地下的，那个黑暗地狱的，一个装扮成人的鬼。林笑、岚、苦儿、郭诚，这一切一切的人，都好像是天上的雨滴，无情地打在郭国身上。郭国想要寻找一个庇护。可是，自己已经变成了魔鬼。嗜血、无情、扼杀，他与兔子的唯一区别，是自己还披着一张人皮。一颗可憎的内心，却与兔子毫无差别。
郭国走到一个路口，交通灯上，三抹颜色不停地交替亮起，不知疲倦。一对牵手的情侣与他擦肩而过，眼神洒下了一抹别样的冷漠。兔子说，地狱里是没有爱情的，个体与个体之间没有联系，魔鬼的眼睛是绿色的，因此，投射出来的眼神也就是冷漠的了。是不是自己的眼睛也变成了绿色，所以才换来了人们的鄙夷？这个念头，只是在郭国的脑海中轻微地闪了一下，他不敢继续往下想。
在这世界，心情压抑，一种无法想象的压抑，无法无力，让郭国窒息，让他头脑发木，让他感到孤独无望地腐烂下去，逐渐失去思维，失去神经，失去区别肉体和灵魂不同的任何一点，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去危害别人，再也没有一滴血供应大脑。郭国感觉身体和灵魂已经分离出去，然后慢慢飘荡，慢慢堕落。
他走进一个很喧闹的地方，门口的标牌上有两个字：梦幻 。郭国喜欢这个名字。梦幻，虚幻而又温暖。里面环境很嘈杂，外面却还是温情的雨。这里都是一群忧伤而快乐着的人。人间白天充满了伪装后的纯真，于是，晚上到这里便会摘下面具，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沉沦和思念。
伴着酒的苦味，还有许多歉意、惋惜、后悔、无奈，是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郭国大口大口地喝着。这里有他喜欢的啤酒花，有他喜欢的人间音符，不再是梦里的鬼哭狼嚎，还有遗忘了一切烦恼的疯狂的人。这里只是人间的一个角落，却容下了全部的烦恼。灯光有很多种颜色，于是折射出了很多种不同的动态。坐在吧台前的女人，在畅饮一杯米黄色的饮料。蜷缩在墙角里的男人，在吸食一包白色的粉末。把那些白色粉末痛快地吸进肺里，这样就可以忘记忧愁。郭国也相信，因为人间的的确确有了太多太多的不愉快，就像有一座古老的城墙，阻挡了它散去的途径。于是，只好永永久久地呆在这里，泛起斑驳的皱纹，无奈地腐烂。虽然郭国也成为了黑暗地狱的一员，但他也懂，这里充满了虚伪与掩藏，有时候倒不如冷清的生活。虚伪的人耻笑虚伪，纯真的人憎恨纯真，这就是轮回与宿命。
郭国听着迷幻的音乐，在音符缭绕中，缓缓沉沦。歌声里有爱、有恨、有悲喜、有欣欢，似流水般凉凉地流过他的心房，带来记忆一幕幕，流畅地交换，又渐渐模糊。音乐将郭国的意识带走。周遭一片黑暗，寂静无限蔓延，似一个黑洞，没有边际，无法逃遁，只有歌声还在耳边，离自己却又那么远。
“有火吗？”跟前是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全身都是泛着金光闪闪的亮片。此时的郭国，眼前一亮，纯粹地摇摇头。他想起第一次跟兔子借火时的情景。现在，郭国还依稀记得那句话，在地狱是不需要火的，没有热情，只有冷漠，火是敌不过冷漠的。
那个女人在郭国身旁坐了下来。她的瞳孔，在周围的红灯绿酒里，被照射得闪闪发光。她抽出一根细长的烟递给郭国。“要粉吗？尝尝吧。感觉会不一样的。”
郭国没有推辞，他的确想品尝一下那种滋味。他曾无数次在黑暗角落里看见过吞云吐雾的人们。郭国点燃烟头，逍遥地，尽情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嘴，很陶醉地呼了出来。似乎，那股气焰在他的体内不停地循环，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顿时变得好轻松，好缥缈。他喜欢这种感觉，与香烟是截然不同的。
郭国眯着眼，模糊地看到旁边那个抽烟的女人，嘴角微微地翘起，是在偷笑。
“笑什么？”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郭国似在陶醉地说着。
她没有说话，把眼神瞟到郭国这里探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吐出一口朦胧的烟雾，还是没有说话。
这里没有了深夜里的那种堕落的感觉，而是忽然之间产生了一种干净。郭国喝下最后一口啤酒，那妖娆的冰气，也被他一并吞下。
“一会有大节目，要不要看？”那个女人突然开口说着。
“什么节目？”郭国借着微醉的表情，把头探了过去。
女人低头看了一下手机，随即笑了笑。“就要到了。”
随着幕布徐徐地降落，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空间。迷幻交织的色彩，突然变成绝望的灰暗。刹那间，郭国什么都听不见，觉得身边的一切，还是完好如初。
有个漂亮的女人，披着一袭近乎透明的白纱，躺在那个铺着红色锦缎的鱼形大盘子里，被两个年轻英俊的保安，抬到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那里有一张撒满玫瑰花花瓣的玻璃桌子，周围镶着光彩夺目的蓝宝石。
“这是什么？艺术展览？”郭国看不懂这些，也从没见过，好奇地问着身边的女人。
“这不是一场华丽的聚会，也不是一场大型的宴席，只是一次拍卖会，那个****的女人，就是今天要拍卖的商品。”女人十分轻蔑地看着。
“拍卖？卖人？”郭国十分惊讶地看着。刚刚还在喧闹的人们，看到盘子被抬出，刹那间也安静了下来。
“就算是卖人吧。我记不清多少次，在舞台的后面看着一些和经历类似的女人，被抬到这个桌子上，接受台下男人的肆虐。”女人说话时的表情，依旧十分坦然。
从初始的羞涩与恐怖，到如今的坦然和麻木，这些舞女，把自己从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演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没有廉耻，没有尊严的商品，一件为了满足自己某些欲望，而高价出售的商品。她们曾以为，来到这个大厅里被展览的是肉体，得到的是自由，可是，当真正地躺在上面的时候，感觉手脚还是被粗粗的链锁套上的。挣扎，以及内心痛苦的呻吟，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大厅里，显得微乎其微。
郭国喝了一大口啤酒，点起一根烟，缓缓地吐了一口。“难以想象。”
“这是一件商品，也许是一件在男人眼里价值连城的商品，可是再昂贵的商品，总会有一个价钱，总也逃不了被卖与被买的命运。当这次拍卖会结束后，那些人和这里的一切交易，就都画上了句号。”女人说到这里，似乎有一些心酸，甚至连一个真实的微笑都发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