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边摆手，边强挤出一丝笑容，“不，不，我们当医生的哪能信这个。”
“那可说不准，特别是在咱们医院。啧啧。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在七楼，就是那里。”郭国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似乎连说话的音调也低了下来，顺手指了指远处空洞黑暗的楼梯尽头。
“有什么？郭医生，你可别吓唬我呀。”林笑看着郭国，声音也开始随着身体一起发抖。
“就是有时会听到婴儿的哭声。”郭国又重新打开手电筒，刚才还有些阴沉的脸，顿时充满滑稽的笑容，“那呻吟好凄惨喔。”
林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郭国转身走到楼梯的尽头，双手开始在墙壁上摸索。伴随着开关的“啪嚓”声，楼道里的灯随即闪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冒了几下火花又熄灭了。
“又坏了！这破灯就没好的时候！”郭国口中喃喃地骂了几句，又用力跺了几下地板。“咚咚”的碰撞声在漆黑的楼道里回响着。
“我胆子小，要是没什么情况，咱们还是回去吧。”林笑十分胆怯地探头看了一下楼道，又迅速得把头缩了回来。
郭国又快速地推动了几下开关，黑暗的楼道里依旧没有反应。“我想也是，领导的麻烦事就是多。要是他们不相信，就自己来看看好了，还耽误我们休息。官僚主义真是害死人啊。”
林笑茫然地看着四周的一片漆黑，语气也渐渐变了。“郭医生，你还是把手电筒打开吧，我怕黑。”
“其实，黑暗是一种很美丽的颜色。它可以遮住鲜血，还可以遮住伤痕。”几道光影交错后，郭国手中的光束在黑暗的楼道里一瞬而逝。“你先下去吧，我转一圈就走。在这种地方呆久了，好人也会变魔怔。”
夜已经很深了。无边的黑暗包围着郭国瘦弱的身体，以至于手中的强烈光束都无力摆脱。四周回荡着仅有的，脆弱无力的金属按钮摩擦声。
郭国用那枯瘦的肢体托着硕大的脑袋，用麻木的眼神看着周围，直到瞳孔中的颜色也被黑暗所同化。他在这漆黑漫长的楼道里不停地走者。四处都是冰冷的铁门，到处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他茫然地徘徊着，自言自语着，“虚伪的人们，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在人世间，人和鬼有什么区别？这一代代的灵魂和躯体，总是压着社会炮制的轨道，单调地运行着。翻来覆去，只是仅有的几个生存公式而已。很烦，却又无可奈何。我开始寻找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往昔。可就在这寻找的过程中，我终于明白了，曾经的一切，已经在某个瞬间化为贫瘠，失败也正是世界尽头的一种预言。”郭国被香烟熏得枯黄的手指，在一间停尸房冰冷的铁门上轻轻地滑动了几下。呆滞的眼神，扫过已经有些锈迹的门牌。他的思绪开始在夜中放纵，开始在散漫中不停地游荡。
黑夜里，灯红酒绿的颓废生活，可以转瞬间变成衣冠楚楚般在日光下虚伪的过活。郭国不喜欢按部就班的单调生活。黑夜与白昼像一个刽子手，把郭国从地狱的猖獗带回天堂的沉谧。在光与影、痛与乐、爱与恨中挣扎、呻吟，寻找窒息时那种类似于幻想中绝望的快乐与呐喊。只有在酒醉时，才能感觉到一种梦幻天堂的狂欢，而酒精带给他的只有堕落。在地狱的大门敞开之时，还是会收起洁白的翅膀，面无表情地跳进地狱，带着某种雀跃的疼痛与快乐，结束尘世纷扰的孤单。
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不远处，丁字街口明灭的红绿灯寂寞地眨着眼睛。郭国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像是一个没有一点力气的木偶，狼狈得从台阶上晃悠下来，一脚踩了一个空，一个趔趄倒在旁边白色的栅栏旁。他扶着栅栏，慢慢站起来，对着一行冬青树吐得天翻地覆。那些辛辣的酒精，腥味的海鲜，从胃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上蹿。一阵又一阵，感觉身体在那一瞬间破灭成一堆白森森的骨板。而那些骨板上面，裂出细细的纹理，从里面渗出白色的或者红色的酒。
郭国感到胃里一阵强烈的翻腾，身体不停地颤抖。扶着栅栏的一只手，支撑着身体，缓缓得瘫坐在地上。然后，尽力地把手中的酒瓶扔到马路旁的水沟里。酒瓶落地的声音，划破清晨的清醒，破碎又刺耳。他抱着肚子蜷成一团，把头深深埋尽双膝里。他没有哭，只是一种自我的宣泄，和真正的痛苦没有关系。好像喝酒、醉酒、昏迷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下意识的习惯。而冬天的风，吹在膝盖上，脚趾上，带着撕心裂肺得冰凉。郭国的神色，仍旧像老屋古墙上剥落下的黄泥，平常中带着几分惨淡。
他踉跄地翻过栅栏，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带着几分肃穆和怆然。平缓地躺在马路上，期待着黎明时分有辆倒霉的汽车，在无意中把自己带到一个遥远遥远的世界，哪怕那个世界的名字不叫天堂。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能用它来寻找光明吗？ 不！只有好的眼睛，才能看到一个好的世界。”他听见时间的呼吸声，黎明的脚步声，死亡的心跳声，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眼泪从眼角大颗大颗地滚落到马路上。
郭国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睁开眼，暖暖的阳光照在薄薄的棉被上，手裸露在被子外面，上面还有一道很丑陋的疤痕。他把手臂缩回被子里，发现门口正中间挂着一个洁白的晴天娃娃。被漆成粉红色的门框上，吊着一只可爱的风铃，白色的钢管，紫色的羽毛，五颜六色的塑料海豚，在清风的吹动下“叮咚”作响，好像一只可爱的百灵鸟，在春天的枝头歌唱着美好的清晨。
郭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做梦一般得轻飘和空灵。脑海里似乎有千头万绪在翻腾，最后在朦胧间变得模糊。
郭国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纯白的棉布衬衫。这里是一间装饰相当温馨的房子。粉色的墙纸；柔软宽大的席梦思床，上面放着两个穿紫衣服的娃娃抱枕；高贵典雅的织花藤椅；米黄色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一张女人的照片。他拿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而后又放回原处。
郭国听见一阵门帘的响声，接着看见一双灰色布鞋，接着是一张男人的脸。他身后是一个女人，就像是一只雪白的小山羊，在他身旁不安分地跳来跳去。
“林笑？”郭国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那个男人确实是林笑。
林笑憨厚地挠着头，笑了一下。“昨天下夜班，我看见你醉倒在街头。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所以就把你带到我家了。”
郭国光着脚丫，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然后停在林笑面前，仰着脸看着他，“有吃的没？”
厨房不是很大，但是锅碗瓢盆勺一应俱全，看起来很完美。
在一个编制得很精致的圆筐里，他找了一些土豆，还有两个馒头。土豆只有鹌鹑蛋大小。郭国捏起一个放进嘴里，连皮一块咽了下去。一口气吃了七八个，连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在煎锅下面，又找到一把生葱。生葱没有叶子，但杆子很粗。剥开一棵，就着一个馒头，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直到吃完最后一个馒头，才拍拍肚子，满意地笑了。他把筐子放回原处，准备找些水来喝，却看见林笑身后的那个女人，像影子一样倚在厨房的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瓷杯。杯子里有袅袅的水汽，向上蜿蜒地延伸着。她的嘴角翘起了一个漂亮的弧，似乎带有些许的不懂和疑惑。
“你们平时就吃这些？”郭国意犹未尽地边摸嘴边嘟囔着。
那个女人并不看郭国的脸，只是不停地摇着自己手里的水杯。水珠溅到她的手背上，她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水杯。
郭国又抹了抹嘴，走到她面前，仰起脸，看着她的水杯，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你是林笑的女朋友？”
她没有任何的回答，只是继续轻摇着水杯。
郭国强行从她的手里夺过水杯，看看里面的水，是青绿的颜色。低头闻了闻，猜想里面放的是龙井一类的绿茶，只有这种茶叶才能泡出这么亮的颜色。他端起水杯，仰头就把茶水喝了下去，又把水杯重新放回她的手里。郭国看见她的手纹很清晰，一道一道，似乎都是用画笔勾出来的，一点凌乱的感觉都没有。不像自己的手纹，看上去千头万绪，一道明晰的都没有。
郭国从她的身边挤过去，想到外面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他走到外面，站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面前是大片大片的杨树林，似乎和天边相连，连一个明确的界线都没有。这让他六神无主地慌乱起来。
林笑从屋子里笑着走出来，“没什么好招待你的，真是对不住了。”
郭国眯着眼看着远方，嘴里不停地叹气，“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结束和开始。可是，这个地方却有我看不穿的空间。而对未知的世界，让我有种濒临死亡的窒息。”郭国做了一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除了脑海里刺眼的灯光及凄厉的刹车声，一切都模糊了，一切都被隔离，回忆出来的都是茫然。
林笑的女朋友也走了出来，两唇微合，一双剑眉上挑，眼眸中的光芒炫若烟花。仔细看去，这个女人如璞玉般得纯静。
郭国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双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摸索了许久，终于在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盒。几粒烟梗的碎末，随着郭国的手从烟盒中掉了下来。
“没了。”郭国自嘲地笑了一下，手一用力，烟盒在半空划了一个弧，飞到远处。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郭国呲着牙，看着林笑，“我记得有人说过，在白杨林生长的地方，有一座乱坟岗，难道你不怕？”说完，郭国很痞地仰着头，看着高大的林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