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骗了。岳小满是个骗子。你的钱拿不回来了。”从警察局回来后,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心头。他突然想起什么,拿起伞,小跑地离开家……郭国来到了那个剧院。看着那熟悉的门牌,他静静地站着,想着什么。一片落花下来,划着美丽的弧线,飘扬着陨落。
“她不是我们团的人。她就是个败类!”认识岳小满的人,误认为郭国是她的同伴,怒火集合起来朝他的头压来。郭国眼角不觉湿了,心又开始抽痛。他想紧紧握住手中的伞,抵挡那锥心的痛。
“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郭国不相信得用力摇着头,“可你是她师傅啊!”
老演员沉默了许久,“我不是她师傅!我没有这样的徒弟!”
“您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郭国有点激动了。
老演员狠下心,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这样的徒弟。她不配演戏!”
“可是,这些钱对我很重要。”郭国歇斯底里地哀求着,眼神开始变得涣散,是那么得无助。
老演员一声叹息,那些无奈,已经化作泡影,一点一点地爬上他沧桑的容颜。“如果你是找她要钱的,就算了。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况且,我们所有人的钱,她都骗过。即使你能找到她,那些钱可能也早已被她给挥霍光了。”
“你是她师傅?她也会骗您?”
老演员苦笑着,步伐踟蹰地走近郭国。“呵呵,这种人不都是骗自己人吗?年轻人,不要太轻易相信别人。没看想到,我演了一辈子戏,到最后居然被自己的徒弟给耍了。没办法,这就是命!”
郭国仰起头,看着这绝望的天,竟痴笑起来。一滴雨落下,打在他的额头上,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大。他抹着脸上的雨水,不甘心为何在那漫天纷飞的雨中,唯有淋湿自己的那一滴,才是真正的雨。
“别傻啦。走吧。多行不义,她会遭报应的。”老演员劝说着。
然而郭国依旧傻傻地站着。没有打开伞,一个响雷,他打了个战栗,清醒了过来。看着这嘲笑的雨,一阵不甘涌上心头。他突然好恨,好恨,用尽全力抡起手中的伞,用力砸向狞笑的雨。
“看,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希望真有个雷,能劈死她!报应,报应啊。”老演员一不留神,跌倒在了地上,又倔强地爬了起来。柔弱、凄凉……雨很快打湿了一切。然而,郭国惊恐地发现,在这偌大的雨中,惟有他被淋得最透彻。
眼泪疯狂地涌出,却被雨残忍地打落。郭国失神地站着。许久,他恍惚听到有谁在哭泣,眼神重又聚焦。他终于发现了远处地上的伞。
“走吧。”老演员别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郭国两眼空洞,一股冲动涌上心头。理智依然无法控制沮丧的心情,抑制的泪,再次汹涌。不一会儿,胸前便有丝丝凉意。他越哭越痛,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真看不出,你居然这么脆弱。人这一辈子,要经历很多事,就当是个教训吧。”老演员丢下一句话,回剧院去了。
霎那间,他呆滞的面容,扭曲得比哭还难看。“我还能相信谁?”迈着沉重的步伐,消失在狞笑的雨中……路旁的灯,照着来往的人群,公交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交通指示灯从绿到黄,再到红,循环变换着。路口那单薄的身影,依旧徘徊。
“终点站到了。欢迎乘坐本次公交。”公交车里,响起优雅而机械的报站声。车站逐渐远去,冷风迎面袭来。郭国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零星的几点灯光在夜里闪烁,温暖之中却带有一些冷漠。
时光如同指间的细纱一样,悄无声息地流逝着。平安医院周围笼罩着的,是可以吞没世界的黑暗。远远望去,只有几点似有似无的荧光。那黑暗可以吞没光明,包容罪恶,淹没欢笑。它让情离去,让心平静。只有这时,郭国才可以冷静地思考人生。在夜的笼罩下,可以尽情地欢笑、哭泣,发泄。即使所有情感全部融于夜中,决不会有一丝格格不入。郭国极不情愿得朝医院的方向走去,即使心中有多么的不愿意,他也必须走下去。
平安医院的周围,通常有很多小贩。但是,他们一般在天黑之后收摊离开。平时郭国很少对周围的小贩有任何的关注,况且今天异常得冷,在这段时段,更不可能再有人出摊了。
“要苦瓜吗?很便宜的。”若不是微弱的灯光照到小贩的脸上,郭国很难辨认出这商贩是个妇女。她的声音粗哑中透着浑厚,像是经历了岁月的磨损。
郭国翻弄着商贩干瘦、丑陋的苦瓜,最后又放下了。
“很好的苦瓜,我自己种的。”小贩挑选一根最大的,在郭国面前晃了晃,“放心,没有一点农药的。”
郭国默然地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讲,转身奔向医院。他看不清身后的影子,也不能想象未来的样子。在此时,也可以说过去,他内心的那面镜子,如潮水一般波动着岁月的皱纹。
“在光明之下,任何丑恶的表面都将会被揭穿。在狰狞恐怖的鬼脸下,任何伪装的坚强,都将会被抛向深渊。在如此的环境中,任何妄想都会成为身边的炸弹,它会倾覆人心无限的欲望。”
一条黑蛇盘卷着,两颗尖牙滴着毒汁。令人恶心的皮肤,令人惧怕的眼睛,散发着令人呕吐的气息。
空中的云,如海水要倾倒下来淹没世间的一切。天气的忽变,犹如一个杀手的转型,即使你上了他的当,也会心甘情愿。“你是谁?”郭国在那条黑蛇的面前停了下来。吞吐的舌头,像要刺穿郭国的身体一样。他不敢再靠前一步。
“腐烂的身躯,也会拥有一颗炽热跳动的心。却始终没有人性的温润,最后冷却下去,成为一个死活物。你可以说我是一条蛇,也可以说我是一颗苦瓜,甚至可以说我是一个人。”黑蛇把身子弓了起来。它的下半身盘得更紧了。
郭国的脸色,变得像白铁一样冷。那些黑暗的画面,没有被时间的洗涤所淡去。脑海中的恐惧,依旧在隐隐作祟。
黑蛇向空中伸了一下信子,接着迅速地盘紧。“我杀了你的肉体,却救了你的灵魂。我杀了你的灵魂,却让野狼叼上了你的肉体。在肉体的敷衍下,颓唐灵魂是人生的杀手。在灵魂的沉睡下,肉体的践踏是岁月的杀手。树被永恒为雕像,水被永恒为冰源。你的尸体会在永恒下变成一缕尘烟。一切都在静止的表面下涌动着一切的静止。你永远都无法看清楚里面的本质,只能看见一层一层披着的虚伪,那无止境的欲望。”
郭国用力捂住耳朵,痛苦地摇着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渴求什么,是爱情。可是,爱情如一头野兽,让人成为口中之物,而为之怜惜。没有止境的爱是私爱,是自己所想的爱。自己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却让自己最纯洁的心灵染上污浊点。如为图人生之大快而失去了尊严,那么这只是好奇。没有成熟,有时将会犯下大罪。这就如人性的一些弱点一样,明明知道这是黑暗恐怖,却偏偏要去试一试,发生后便后悔了。这是人致命于己的弱点。”蛇黑色瞳仁里,迸发着热光,在漆黑的天边划破了寂哑。
郭国再次挺起尊严,再次显出不屈的眼神。“我已经搞不清自己是谁了。”
“在你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之前,我们都一样。世界还是照样地忙碌,人类依旧还是人类。一切的演变都只是徒劳,任何的发展都只是终场。听,是谁在尖笑,笑着愚蠢人的文化。地壳受不了内部的膨胀,爆发出红色滚烫的液体,瞬间凝固了人类的文明。海涛被禁锢于内部的伤口之处,山峰像生了病的骆驼一样,没有了高高的尖顶。地上的车开始向天空驶去,狂妄的人类想接触太阳,因为那儿才有真实的温暖。”蛇一口气说了许多。
郭国恍然大悟,“我不是我,就像不属于一切的任何一样。”
“也许该让你明白一些事,这样你才能变得成熟起来。”蛇左右摇摆着头,一会仰头看看天,一会又低头臭着泥土的气味。郭国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推着,向蛇靠近着。蛇翻滚在泥水里,睁着黑暗深沉的眼珠,瞪着地面。
“只有灵魂出壳的时候,才能明白生命的珍贵。现在就让你切身感受一下吧。”蛇突然化作一道亮光,钻入郭国双眉之间。一阵眩晕冲击着郭国的大脑,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向自己走来。
门紧锁着,屋子里的空气冰冷冰冷的。铁皮嵌住了玻璃的四角,死死地钉在门框里,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不允许多一分,也不允许少一毫。透过灰蓝的玻璃,可以看到依稀掠过的人影。行色匆匆,没有半点想要轻松的痕迹。
职业的敏感,让郭国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挣扎着把头抬起。儿童医院,四个大字映入眼帘。“难道自己在医院里?”他不愿意亲历这样的过程。不忍心抬头看看是哪个可怜的人,眼里满是倔强和辛酸。他们的眼神丝毫没有异样,平静得可怕。一张张灰蓝的脸,没有了血色。
郭国开始颤抖,他发现每个人都藏着鬼魅般的微笑,像是一个个吃人的怪物,向着血腥的战场,争先恐后地追逐,等待舔试鲜红的液体。郭国不敢再看下去,寒意从脚底蹿起,瞬间冰冻住了心。他很真切地感受到,心的跳动,如同年迈的老人蹒跚艰难,甚至快要停止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郭国摸着自己的脸庞,硬硬的胡茬不见了,自己的身体也好像缩小了许多。
“对不起,今天再交不上钱,我们只好停止治疗了。”病房门被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医生轻快地走了进来,紧随身后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
“医生,孩子他爹回去筹钱了。您千万别放弃啊。”中年妇女哀求着医生,而年轻的医生却是置之不理地走到郭国面前。
年轻医生粗鲁地翻动了一下郭国的眼皮。郭国想要反抗,可是身子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压着,连喉咙也被阻塞了。
中年妇女靠近郭国,用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郭国的脸庞。“苦瓜,别担心。你爹很快就会回来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苦瓜?”郭国恍然大悟。原来面前这个熟悉的女人,就是在平安医院门口卖苦瓜的小贩。难道是蛇的力量,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也许这只是噩梦的开始。中年妇女慈爱的微笑,由红转蓝,苍老的皱纹嵌在皮肉里,显不出岁月刻画的痕迹,反倒徒增了些惆怅的神色。
年轻医生无奈地说着,“拿钱来也是没用了。不是我不帮你,确实是没救了。”
“没救就不救了吗?你们是医生!”中年妇女愤怒的样子,仿佛森林中的猛兽,亮着锋利的尖爪,在空旷的夜里悲凉地嚎叫。
年轻医生有些生气得把笔甩到地上,向中年妇女大声吼着,“你吼我也没用。这是医院的规定。我只是个医生,不是活菩萨!”
弱者在强者面前,已经被剥夺了开口的自由与争辩的权利。郭国害怕这苍白的细小颗粒会变成尖锐的匕首,统统刺中他的要害,连让他逃走的力气也一泻而空。
中年妇女像乞丐抓着施舍者一样,抓着年轻医生的手。她几乎是跪倒在地上,哀求着医生的怜悯。“对不起,大夫,我只是太激动了。求您救救他吧。”
“算了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年轻医生看了眼卧倒在病榻上的郭国,叹气之余,有无限的怅惘。
此时,整个屋子透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郭国咽了口口水,觉得有些恶心。这间屋子的空气中,有股死亡的恶臭味,就像他不是在一间小屋,而是挖开了一个深藏不露的沉睡多年的墓穴。
“医生,医生。”中年妇女的哀求无济于事,医生还是离开了病房。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几乎超出了郭国心脏的承受限度。“这儿太冷了,我得离开。”郭国全身发抖。突然,传来几声干咳,他的神经还未作出反应,光明便漫天铺展开来,仿怫要射穿这黑暗中的一切。
“怎么样?有什么感觉?”郭国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停滞了。突然出现的那条蛇,使郭国又觉得阵阵恶心了。因为自己的手干枯得只剩下了骷髅,而且,上面还蠕动着几条蛆虫。
“我以为我看透了生死。没想到,呵呵。” 他身体剧烈晃动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好冷啊。”
“若是人们都看透了这一切,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些纷争了。”
在昏暗中,郭国感觉到手臂生疼。他看不清是谁在鞭笞他的血肉,像是青面獠牙的浊物。他越来越惶恐,越来越惊悚,就要窒息了。他用最后一缕青烟绝望地嘶叫,穿透了灰蓝的玻璃,刺穿到死寂的天空,缭绕在记忆的末端,纠缠在思维的枯竭处。
“沾满鲜血的双手,碾碎你的自尊,让你卑微地屈服在我的脚下。哈哈”
郭国从极度的恐惧感中苏醒过来,汗流浃背,一跃而起,踉踉跄跄地奔出了平安医院。身后,蛇在大声呼喊着,“真正的恐惧,是源自于人的内心。”
不过他没有听见。他急于逃出这梦魇似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