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国的腿不停地打着颤。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榕树,弓下腰,像个得了哮喘的病人一般,大口喘气。不一会儿,他的脸就如同被人用橡皮使劲擦过一般苍白。汗好像也恰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凝成了一道道水帘。他不由自主得用右手抓紧心口的肌肉,用力捏了好几下,心脏好像由恐惧转换为剧烈得疼痛。
“人可真是多变的动物,琢磨不透。”兔子挪动着臃肿的身子,紧紧地跟在郭国的后面。虽然它的移动速度很慢,但足以追得上郭国。“喂,等等我。不然,你会后悔的!”
此时,郭国已经在一栋房子面前驻足。站在楼道前,抬头望去,远空已被路两边的霓虹灯照成淡红色,望不见的茫茫无际。眼光投入到黑暗之中,四处漂游无踪,像是软绵绵的一团棉花,漂浮着,又像一朵轻而细的羽毛。
郭国愤怒地喊道:“我说过,别跟着我!”
“啧啧,其实你的心底埋藏着一个魔鬼,只是你不愿承认,不愿意把它释放出来罢了。”
道路旁,一行樟树在风雨夹击下摇曳,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翻卷摆荡。风时急时缓,在猛烈地摇晃下,一丛丛青葱的枝叶,交错摩挲,加之风雨的拍打,便发出如松涛般浩大的沙沙巨响。听来,像是一片森林的树,不期然一齐唰地倒下,树枝纵横坠下,交相倾压摩擦,散乱无章地迸发出一串接一串的“哗啦,哗啦”声。
“我说过,我跟你不一样,至少我还存有做人的……”郭国话说到一半,可是另一半噎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是说,至少还存有做人的良知吧?嘿嘿,什么东西?良知?那是你的怯懦!”兔子仿佛把郭国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风渐渐细弱,没有声息,片片枯叶随之摇摆往返,终致轻微地颤动。
风拂过郭国的面颊,这时候,楼上阳台挂着的衣物,也减慢了飘摇晃荡的幅度。
树叶自主得随风飘荡,时而猛烈,时而轻微颤动,时而急急匆匆,时而细若蚊鸣。路面上,郭国瘦小的身影,投在昏暗微弱的路灯下,浮萍寄海般生出客居异乡的苍凉。春水一样的忧愁,淡淡的,声势又连绵不绝,从四面八方钻进郭国的脑海,钻到心底的每一个角落,如风一样难以捉摸,只有触摸的一瞬,方感觉出细微渐至猛烈的啮噬,和彻骨的痛。
郭国转过头,用哀求的语气对兔子说:“你走吧。就算求你了!”
“啧啧,真是可怜!你就甘心这么平凡地过一辈子?虽然是魔鬼。”兔子微微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路旁刺眼的灯光。“虽然魔鬼不能感受阳光,每天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下,可是,作为一个魔鬼,能得到你做人永远都无法得到的力量。”
“我不想要什么力量。虽然我这样就已经见不得光了,但是,我不想跟你一样。”
“懦夫!你们全家都一样!”兔子悻悻地说着。
孤独的心是冰冷的,冷得令人发寒。寒气穿越时空,慑人心魄,宛如一支兵箭,“飕”的一声,划破长空,刺向天际。
“娘,他们欺负我。”幼小的郭国,穿着一身补丁衣服,边哭边走向正在院子里干活的娘。
“国儿不哭,谁欺负你了?”娘把郭国搂在怀里,给他轻轻地拭去身上的沙土。
郭国哭着,依偎在娘的怀里。“他们说我娘是个怪物,从火里钻出来的怪物。还说,我将来也会变成娘这样。”
娘曾经是村里最美丽的姑娘。那年女子十八,如花娇艳,素装白衣,低头浅笑。不知****的娘,走路都轻盈起舞。曾经幻想着有一天,可以穿着红色的嫁衣,手牵红线。就这样昏昏噩噩地度过了十八岁的春天。可是,还未来得及,在那个夏秋的接替日,一场大火改变了娘的一生。娘以前不丑,她有个美丽出落的容颜。可是随着那场大火,她美丽时的样子,也渐渐被人遗忘了。她眼神中的妩媚和凄怅,又有谁能读懂?
“娘,我不想变成你这样。”郭国在娘的怀中哭闹着。
“孩子,别怕,不会的。”娘安慰着郭国。
月光轻轻地洒在窗台上,电脑屏幕泛出淡淡的荧光。房间里寂静得只听得见郭国的心跳和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血液中,那种叫忧郁的东西又渐渐游入了他的思绪。郭国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嘬上一大口。仿佛希望那种随血液一起流淌的孤寂感,能随着这翻腾的烟雾,一起飘散到空气中。他抬头看看窗外的月空。轻盈的月光,在他看来竟是如此的凄美。闭眼祈祷,本来不相信鬼神的他,却又不得不开始相信。不知不觉中,回忆好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点一滴的,从脑海深处的那道大门的门缝里飘然而出,一桩桩,一件件,奔腾不止。他闭上眼,用力地摇头,希望将它们全部甩出。可是,越是逼自己不去想,它却越是跟自己作对。迷醉于酒精的麻痹和香烟的迷幻,那些不愿提及的往事,刹那间又汹涌而至。
郭国的家乡是个很美的山村。沿着一弯清澈的溪流而进,几处粉墙黛瓦,若隐若现在一片浓荫之中。那里有一座古老的石桥,伴着绿树流水,仿佛在吟哦一首韵味悠长的宋词元曲,又好像是泼墨一样恣意酣畅的山水图。那一片苍翠,是永远滴在郭国内心的乡愁,那一抹晕绿,是浸入他骨髓的孺慕。该来的来了,该去的去了。她的母亲披着红盖头嫁人;他的父亲每日都喝得烂醉归来;他的姐姐被众人埋进坟冢。一块块青石架构起的石桥,遗落了他多少故事的故事,又回应了他多少的悲欢离合。如今,惟有石隙中几根苍绿的藤萝,摇曳在时光如水的沧桑中。
那座古老的村落,几乎住着全部姓郭的人。可是,没有一家人过得像郭国家那样破落。许多浮华人事都已消失在岁月的尘烟里,惟有院子里几株枣树,在它们特定的季节里,荣荣枯枯,见证着过去。
“郭国,来啊。姐姐给你摘枣子吃。”郭国的大姐郭秀,顽皮地爬到树上。郭国在树下幸福地看着满树的红枣。
或许是那些枣树见多了****变幻的人生,看惯了兴盛衰败,升升降降,尝够了郭家风雨无晴,历百年风霜,却仍以蓬蓬勃勃,郁郁葱葱的姿态,向郭国昭示着生命的力量。
“秀,多摘一点,晚上你爹要下酒。”娘站在树下,手里永远拿着针线。纤纤玉手,历经了沧桑之变,早已成为枯槁。
“娘,我饿。”郭国眼巴巴地看着已经空了的粮食袋子。
“国儿,等你姐姐给你摘枣子吃。”已经青黄不接的他们,也只能用枣子果腹。
那些枣树,在困难年代,救了郭国一家人的命。皆因它既有树的天性,又有人的性情,更有了神的灵性。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一颗红枣,是乡下孩子的奢望。在夏蝉聒噪的午后,睡不着午觉的孩子,偷偷地溜出来在树上玩耍。
娘点起香纸蜡烛,口中念念有词,让郭国虔诚地祭拜枣树为干娘。希翼饱经沧桑的大枣树,能像母亲一样佑护孩子没病没灾地茁壮成长。敬拜完毕,娘把一串穿了红绳的铜钱,用力地抛上树梢。铜钱在绿红的枝叶上沉甸甸地晃悠。秀随即拿出仅有的干粮分给弟弟。即便是掉落的几粒玉米渣,也被视如珍宝。郭国连同那份意犹未尽,一同吞咽了下去。与此同时,郭国的哥哥早已爬上树梢,去捅那串代表吉祥的铜钱了。这些过时的货币,在枝叶间闪着神秘的光辉,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时,再看那枣树,在袅袅烟雾中,远看枝繁叶茂,绿得圆熟;再远看,皴皮纵横的主干,柔嫩纤丽的梢枝组合,叶脉的枝条旁逸斜出,仿佛是母神的柔柔千面手了;再远看,梢桠错综,在天的衬紧下,如透雕,如剪纸,天成了虚幻衍化的背景,这便是母神之煌煌灵晕了;再远看,倏乎纳嚣风而使其寂然稍声;再远看,骤然吸群鸟而又轰然释放。
然而世事的变幻,总如白云苍狗,捉摸不定。一颗百年的灵魂也难以安息,惨遭浩劫。一度荣耀的灵魂被践踏,一棵被视为母亲的枣树被摧毁。在那特殊的岁月里也被砍伐,成为了别家的房梁。在那不需要信仰和图腾的岁月里,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郭国的童年,最终也随那些逝去的古树被一起埋葬。
郭国相信,一些人的灵魂,能够从身体里,带着血丝抽离出来,然后去不知名的方向,观察、等待、哭泣。眼泪掉得血肉模糊,又或者只是欢乐,近乎死亡而脱离世界的欢乐。那应该是幻觉,庞然而黑暗,没有光,却带来刻骨的清晰。
雨还在延续中。广场上,断断续续飘出音乐的咧嘴喇叭和不断低飞的鸽群在水泥地上投下的黑色影子,成了唯一可以放进相框里的景色。
郭国不想闷在家里渐渐发霉。每当在狭小的环境里,郭国总会感觉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兔子会出现在自己眼前,所以,他选择了出门。坐在环行公交车上,透过玻璃,观察那些一旦出现,瞬间便会消失的脸孔。
汽车里装着很多很多的人。无数的灵魂涌进来,紧贴在一起,彼此能够听到潮涌般的呼吸。身体碰撞时,关节发出的声音,似乎破碎。无数的故事,层叠积累地压在身体里,没有光亮能够照进,亦没有缝隙可以渗出。他们是饱胀而苍老的灵魂,随时可能破裂。
他开始质疑空寂的生命,面对着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路途,独自喊叫,声嘶力竭。但是,没有回应。车一直行进,前门里,有个年轻人和他父亲上了车,那是四十几岁的男子和十八九岁雏形惊现的年轻男人。他大概有一米八高,站在他的对窗,背过身去,没有看郭国。
“你是否发现,你一直观望着的人,是不会看到你的。”那个年轻人似乎在对自己说话。
那一瞬间,郭国似乎什么也不可能看到。
郭国开始观察他。微长浓黑的碎发,皮肤光洁,戴着黑边方框眼镜。绛红深蓝条纹相间的棉布衬衫,内里是纯白的。长而结实的腿上,是洗得发白的宽直式牛仔裤。
他在车停之后,转过身来,习惯性地观察是否有空位。郭国只是站起来,走过去,牵住他的衣袖,指向腾出来的空位。
他转过脸去,仍旧站立,并不看郭国。
“如果你相信我是鬼,那么,咱们曾经见过。”郭国脑海里似乎有幻觉。
他依旧望向窗外,这一次是看车。
公交车再度停下。郭国听到身后的人起身离开。他从车窗玻璃的反光上,看到他的到来。他站在坐下的父亲身边,离郭国只有二十厘米的地方。
身边穿耐克的男人在发短信。前面一个妆浓脂厚,无发识出真面目的女人,在看新买的廉价眼影。后排是一群社会青年,嘴里有爹妈皆带的谩骂。
他只是站在这些浑浊的气息里,像一座雕像。
忽然间,郭国闻到了他身上苍白的干净气息。郭国低下头去,看到他极其干净的白色运动鞋,再看到自己发黑泛黄,细裂纹路遍满周身的旧皮鞋。
厚重无尺度,如深渊的墙开始蔓延。他立在这一端,发现自己从身体到灵魂都发不出声音,或者是那种永远不会被你所希冀的人,听到的声音。
“郭国,要相信魔鬼的力量!
公车再度停稳时,他下了车,混入人群,再也无法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