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逐渐缩小的背影，几乎忘记了自己此刻的任务，直到……
“有什么好风景吗？”太子妃略带质疑的问话把我惊了一下，我回过头，她已站在我身后，裹上了披风，除了脸颊微微发红，看上去还是那么端庄得体。
“娘娘，没事儿吧？”我轻轻拍着披风上的尘土，希望她不要介意我的失职。
“那儿是锦西四所吧，”太子妃还是注意到了，我刚才始终凝望的地方，我感觉她遥望的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朝我背后的锦西四所投去，“你跟肖玉华也算是同届的宫婢，如今她受伤了，你也该去看看才是，就不必陪我回太子宫了。”太子妃边说边迈开步子径直朝竹桥上走去。
我奉命去了，锦西四所的宫婢引我进到肖玉华的房间，她起不了身，示意我自己找个地方坐，略带倦容的脸上平添了一丝安慰，还有些看到我出现时的惊讶。她受伤的腿用板子固定着，桌上的药碗里还剩着一点药渣，药香还未完全散去，与参汤的香味混在一起，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这参汤是小厨房做的？”我轻轻地问。
肖玉华正端着碗喝汤，听我这么一问便停了下来，“是纪双木送来的。”她的脸几乎埋进碗里，让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真没想到，还是你们两个最惦着我。”
这话说偏了，若不是太子妃那声吩咐，只怕我也不会特意跑这一趟。我的目光四处扫着，放在窗边桌上大大小小的盒子引起我的注意。“那些是什么？”我边说边走过去，伸手打开其中一只小盒盖。
“哦，那是公主派人送来的。”肖玉华解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生怕我弄坏她的赏赐似的。
“我听宫婢们说，你是为了公主点名吃桂花糕的事，特意替了小厨房生病的如意去摘桂花才跌伤的，想必公主是被你的诚意和衷心打动，才送了这些赏赐给你，如此也算是安慰了。”我复又合上盖子，笑着对她说，“如此我也不多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肖玉华也不留我，我便出了锦西四所回太子宫，正巧在荣祺殿门口撞上了小顺子，他怀里抱着本厚厚的册子，不知有何用途。
“娘娘可是要用午膳了？”我问小顺子。
“娘娘说不饿，正等着咱们回话呢。”小顺子和我一块儿往里走。
“咱们？”
“快点儿吧。”小顺子不由分说，拉了我往偏殿赶。
太子妃正倚在坐榻上看书，气定神闲的，仿佛刚才文秀阁的一阵大闹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太子妃从小顺子手里接过那本册子，边翻看边说，“肖玉华没什么大碍吧，可还吃得下睡得着？”
“回娘娘，她还好，就是腿上不方便，下不了床，精神还好，奴婢去的时候她刚喝了药，正饮用参汤调理身体。”我如实说。
“参汤？文秀公主赏赐的？”
我摇摇头，“不是。”
“那哪儿来的参汤？”太子妃起了兴趣。
我咬咬牙说，“奴婢只听肖玉华说，是纪双木给送的。”我刚说完就觉得不好，虽不是我亲见，但到底拖累纪双木招惹注意了，赶紧又补上一句，“文秀公主倒是赏赐了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比如呢？”
“百合珍珠的发簪。”我在那个小盒子里看到了这个，我也只看到了这个。
太子妃眉头一皱，把册子往小顺子怀里一扔，站起身来急匆匆往外走，“立刻摆驾，去德延宫！”
德延宫是甄德妃的宫殿，甄德妃为人朴素，不爱张扬，又长日为病痛所苦，皇上与太后虽偶有探望，到底冷清沉寂，加上秋风萧瑟，更显得德延宫空旷衰败。太子妃不让我和小顺子跟进去，只让我们在宫门口等候。风有些大了，呼呼的声音像在数着时间流过的节拍。小顺子不说一句话，娘娘又久等不来，眼见已经过了午膳时间，我虽不饿，却有些静不下来了。十年在木园里的修为，不过短短一月就付诸东流了。
“娘娘早上从文秀阁回来，说了什么吗？”我轻声问小顺子。
“没说什么，就是去皇后那儿坐了一会儿。”已经去过皇后那儿了？娘娘不是说求情也没用的吗？我在心里嘀咕着，然后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别发愣了，娘娘出来了。”
我立刻打起精神，上去伺候。太子妃还是披着披风，很庄重冷静的模样，但等走近了，我发现太子妃的眼睛微红，眼角还有些潮湿，明显是哭过了。我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此刻都咽回肚子里，扶太子妃上车。回到荣祺殿，太子妃让我们都退下，连午膳也没传，我知道事态严重了，乖乖地和小顺子在殿门口守着，随时候召。
哪知道没等到太子妃传召，就等到了皇后的传召，说甄德妃突然病情加重，随时可能危及性命，曾太妃查了日子，又请示了太后，将文秀公主的大婚日期提前到了十一月十五，现急召太子妃前去中宫共议婚庆事宜。我忽地一下就懵了，脚踩云朵似地一路小跑到太子妃面前，气喘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全了。
“怎么喘成这样，出什么大事了吗？”太子妃的声音如同大鼎钟罩在我的头上，嗡的一声让我觉醒了。
“中宫来传，文秀公主大婚提前至十一月十五举行，现急召娘娘进中宫议事。”我咽着口水把诏令说清楚了，然后我很快愕然地发现太子妃脸上那种可以被称为如释重负的表情。在我看来，那是一种等待了很久，终于得偿所愿的释然。
“小顺子！”太子妃大声呼唤。
“奴才在。”小顺子几乎是撞进来的。
“你即刻去赵翰扬将军的府上，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太子妃把一只信封交给小顺子，“记住了，必须要带着他给本宫的回信前来回话。”
“是。”小顺子接过信封，转身就走。
“还有，”太子妃叫住他，“此信只有赵翰扬一人可阅，阅后即焚，明白吗？”
“奴才明白。”小顺子心领神会，飞快离去。
“西樵，你去锦绣阁，告诉文秀公主，要保赵翰扬的命，就绝不能公开他们的感情，否则救不了所爱之人，恐怕还会让甄德妃含恨而终，至于她和赵翰扬的未来，我自会给她一个交待。”
“奴婢遵命。”我领命而去，心里却是一点底也没有。我不是太子妃，没有她的魄力和气势，没有她的权力和地位，更没有她与文秀公主之间的深厚交情，同样的话，只怕从我的口中说出来，会变得毫无说服力。然而，太子妃已下令，我只能依令而行。
果然，文秀公主当即赏了我一个嘴巴，一个众所周知性格谦和的人，也会如此失态，可见她与赵翰扬的感情已经深厚沉重到这个皇宫的礼仪规矩不可负荷的程度了。我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硬吃了一个巴掌却连一丝委屈也不肯摆在脸上。
“给我一个交待？她答应我去向太后求情的，结果呢？”文秀公主含泪质问我，我却给不了她任何答案。“备马，本宫要去赵将军府！”文秀公主下令，让我感到事情正朝更糟的方向发展。
“公主，您现在真的不方便出宫！”灵珠也知道这样不妥，赶紧劝说。
“本宫说的是备马，你听不懂吗？”文秀公主开始脱去裙装，“去拿套内侍的衣服给本宫，再把行宫金牌找出来，本宫从没用过什么特权，如今倒要好好地用用！”
“公主想要害死赵将军吗？”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然跟文秀公主说这么严重的话，“若垂死挣扎真能起死回生，那奴婢们就算搭上性命也会助公主一臂之力，但若只是徒劳无功，不如暂且忍辱负重，或许有一日还能东山再起，为什么公主不能耐心等待呢？如今连太子妃也无能为力，公主何苦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呢？”我边说边跪走在文秀公主身后，膝盖的疼痛让我的话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当我说出飞蛾扑火四个字的时候，文秀公主盘发的手停住了，她慢慢转过身，痴疑的目光深深望进我的眼睛里。
“公主？”灵珠轻轻唤她。
“公主看什么？”我不安地问。太子妃如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已好久，似乎忘记了赵将军的苦等，忘记了太子妃的承诺，忘记了五日后的大婚，圆睁的双眼中只有一个我。
“好一句忍辱负重东山再起，好一句以卵击石飞蛾扑火，一个小小的扫墓宫婢，居然也能出口成章了。”文秀公主微妙地一笑，深吸一口气，“她说会给我一个交待的，我等着她。”文秀公主说着，重新把头发放下来，开始穿回裙装，也不再提去将军府的事了。灵珠诧异地看看我，很显然她并不认为我能够说服公主，但对公主的妥协我们欣喜若狂，赶紧伺候她更衣。
我没敢走，一直留在锦绣阁守着文秀公主，灵珠时不时朝殿门口张望，生怕太子妃不来，文秀公主又要闹着去将军府了。终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太子妃来了，把一封信亲自交到文秀公主手上。随信附赠的，还有一枚蝴蝶玉佩。
信未拆开，公主已潸然泪下，她抚摩着玉蝴蝶，仿佛已经参透信中的内容。“这就是你给我的交待吗？”文秀公主凄然地问，“这就是我和翰扬的未来吗？”
“你们的未来，从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所能给你的交待，就是清楚地告诉你怎么做才是最好。看来赵翰扬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文秀，别再一个人执著了，他没有选择你，而你也本就没有选择。”太子妃道出无情的事实，抑或是事实无情，抑或是人无情。
文秀公主含泪看着太子妃，许久，缓缓抬起手，指向宫门，“你走。”
太子妃的脸上划过一片痛楚的神情，默默转身走出文秀阁，冷风吹过，她抬头望着天空，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很无情？”
我避重就轻地说了四个字，“宫规无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