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万淑宁轻轻鼓掌两下说，“西樵果然是灵巧剔透，皇上只是简单点拨两句，就能参透其中含义，比起李袖音的默契聪慧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后娘娘失此良材，真是可惜了。”
“怎么会呢？”皇上走到巨幅地图前，右手按在一道延绵起伏的山脉上，顺着墨色的线条由西往东滑动，似乎在勾勒山脉的壮观，“朕用她的人，她用朕的人，很公平啊。”
我的心咯噔一下。皇上这话什么意思？
“那倒是，”万淑宁笑眉舒展，拿起桌案上的竹筒轻轻摇晃，弄出沙啦啦的声响，接着皇上的话往下说，“皇后娘娘一向宽容大度，既能信用皇上所信用之人，亦能让皇上信用她所信用之人，如此琴瑟和鸣，果然是天下之幸了。”
我没有听进那句天下之幸，我只听到她说，皇后既能信用皇上所信用之人，亦能让皇上信用她所信用之人。这两句话恰恰与李袖音和木佳子的情况相符，绝非随意一提。难道万淑宁是想暗示我，中宫里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换言之，中宫里有她的人。等等，究竟是万淑宁想要暗示我，还是皇上在借万淑宁的口？知道这两件事的除了皇后和我就只有小顺子和纸鸢，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个？再有，皇上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暗示？让我相信他的无所不能，让我诚服于他用人不疑的品质，还是……离间？
“西樵好像有心事。”万淑宁轻巧的一句话挑动我早已脆弱的心弦。我茫然地摇头，却被万淑宁温柔的目光逼得无路可退。忽然，万淑宁撤走目光，转头温婉恬笑着说，“皇上今日还要手谈吗？西樵来了，我们可以四人成局。”
四人成局？下棋不是两人对弈吗？我正疑惑，就听见皇上说，“算了吧，西樵刚来，朕想给她一点时间。”
万淑宁轻轻看我一眼，“西樵这么聪明，相信这一点时间不会太长的。既然今日不手谈了，皇上就早点回去吧，也好给西樵多一点时间熟悉钦安殿里的一切。”
万淑宁竟然请皇上离开，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而皇上也没有丝毫的异议，转过身点点头说，“也好，西樵，跟朕回钦安殿。”
“是。”我怀揣疑惑，乖乖跟着皇上，按照原路返回，穿过那幅一分为二的山水墨画时，我清楚地听到两幅画在背后移动合拢的声音。万淑宁没有再送，而是与皇上相视而笑，微微蹲身表示恭送。小潘子拨动机关，书柜打开，一瞬间，一股寒阴之气袭来。我侧过脸，轻轻打了一个喷嚏，却在回转的一瞬，看见皇上冷峻的脸，之前与万淑宁相谈甚欢的笑颜此刻已被阴云覆盖。难道，皇上在万淑宁面前，也是演戏吗？
我们进入密道，每一步，我都走得小心翼翼，因为随时可能触动的铃铛，更因为随时可能触怒的君王。与皇上相见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皇上与我所言也不过三两句，就轻而易举让我陷入无尽的迷惘和慌乱。记得第一次进东宫，皇后也是用几句看似无关的闲话就让我迷惘无措。可是，在我陪伴皇后整整四年后，在我目睹宫中生死未曾间断后，在我已经能面对皇后的猜忌疑惑游刃有余后，在我凭借承御的身份在后宫左右逢源后，我依然敌不过皇上的轻描淡写，在他的三言两语下彻底慌乱。这就是皇上深藏不露的冰山一角吗？记得小顺子说过，皇上是被皇后扶上位的，而此刻，这个故事变得荒谬可笑。
从狭长的阶梯爬出地面，我终于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的气息。然而当我调匀呼吸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我惊觉这里并非钦安偏殿，而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小潘子触动机关，地面的开口合上，从地下发出的幽暗的光被瞬间切断，我顿时被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很快，耳边响起手掌拍打墙面的声音，然后是咔嚓一声，我面前的那堵墙竟然开了，亮光大片地泄进来，一道道错落的幔帐飘进我的视线，时荡时落间，一道巨大的屏风在远处若隐若现。幔帐，屏风，这里是钦安寝殿。
惊愕之间，我听到皇上的声音，“宫里的密道很多，朕带你走过一次，你就要牢牢记在心里，知道吗？”
“是。”我心虚地答应下来，其实我根本记不住。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密道，我从偏殿进去，最后怎么会回到寝殿？这个钦安殿，藏着太多的秘密，我在这里，能留得长久吗？我谨慎地左顾右盼，仿佛这个自己将要栖身的宫殿处处暗箭，难安身，亦难安心。
皇上出了钦安殿，并没有说要去哪里，直接就上了车辇。我跟着车辇走，经过西侧的栅栏时，不禁放缓脚步。左数第三根竹枝……我心里默默数着，眼角的余光从颤抖的枝头落向深埋的竹根一掠而过，随即抬头远望跟着车辇前行。车辇经过东华宫，我不禁想起安瑾萱不可一世的嘴脸，厌恶地朝宫门瞟了一眼就把脸转开。车辇又经过南和宫，我回想起庄環的艳俗和愚蠢的行径，忍不住轻蔑地一笑，吝啬地将目光投向路边的花草。车辇经过仙居殿，我想起孟焦二位美人，轻轻一望敞开的宫门，只感慨她二人的悲寂。车辇又经过长淑殿，我竟然想起了那个被映秧红牵连致死的小太监，心里一阵痛楚，低下头不忍心去看。车辇经过文秀阁，我想起了文秀公主，想起我跪在她面前说的那句飞蛾扑火，想起她与皇后的知己之言和最终决裂，不禁伤心感怀，遥望宫门久久不舍。车辇又经过锦颐宫，我想起谧妃恬静的脸庞，宛若清泉的目光，还有深藏心底的秘密，一种复杂的情感在心头荡漾，忍不住望一眼，再望一眼。车辇经过承茗殿，揪心的疼痛纠缠着怜悯把我弄哭，杨袖云的淡然如此珍贵，却依旧不能在猜忌丛生阴谋迭起的后宫保住她腹中无辜的生命，点点猩红成全了别人的夙愿却断送了她的寄托，这是何等无情何等残忍。车辇又经过尚宫府，李袖音就死在里面，遗留的秘密，此刻正在我的房里，惊惧刺痛我的心，我似乎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尽管，她是被勒而死。
车辇最终停下，我愕然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钦安殿。车辇几乎绕了皇宫一圈，却不见皇上从车上下来，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名堂？我看见小潘子扶皇上下车，不敢多问，乖乖地跟在后面，竟是一路直奔寝殿。我刚迈过门槛，小潘子就关紧寝殿的门，偌大的寝殿就只有我们三个，这种安静，让我如芒刺在背，悚意渐生。穿过层层幔帐，皇上最终站在落地的镜子前，双手在背后交叉，从镜子里，看我。
“西樵，”皇上突然叫我的名字，让我猝不及防，“你很讨厌安贵妃吗？”嗡的一声耳鸣，我心中一阵惶恐，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可怕，就算我说是，皇上也不会怎样，但是，这个问题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深意，才是真正让我欲言又止，望而却步的。皇上并不急于追问答案，温和地继续说，“你不仅讨厌安贵妃，你还看不起怡嫔，虽然你曾经是皇后的人，却在心里喜欢和同情杨美人，而且，你很在意谧妃，是那种想要去了解的在意，那种充满好奇的在意，是吗？”
“皇上……”我感觉自己的心被剖开，一个帝王能如此清晰地看透一个婢女的心，这样的能力让人觉得可怕，这样的心思更让人觉得可怕。这是他的猜测，还是真的知道？
皇上转过身继续说，“文秀公主出嫁的事，是不是有朕不知道的内情？长淑殿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还有，李袖音的死，是不是让你介怀？”接踵而来的问题让我感觉窒息。这不是猜测，皇上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好像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就长在我的脸上，看到、听到了这所有的一切……我惊魂未定，皇上就接着说，“西樵，朕问这些，并不是要你回答，朕说过，朕不会跟你打听皇后的事，朕只是要你明白，你离一个合格的御前尚义，还有很大的差距，甚至离一个合格的承御，都有一段不可忽视的距离。因为，你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已经出卖了你的心。”皇上深深地看进我的眼里，那是一种挖掘人心的力量，让我藏无可藏。
眼神，表情，出卖我的心？我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悚人的寒意沿着背脊直窜后脑。刚才，皇上绕着皇宫兜圈，难道就是为了偷看我的表情？是啊，我刚才把目光投向那些宫殿，或悲伤、或忌恨、或怜悯、或恐惧，但是，我从未将目光投向车辇，那里面，才是我应该关注的主子。皇上，我不过是一个婢女，就值得你费如此的心机吗？还是，这本就是你最平常不过的状态，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瞬间，其实都在捕捉有故事的细节？我是真的害怕了，那种害怕不是皇后的尖锐和残忍能够带给我的，也不是血淋淋的死亡和屠杀能够带给我的，皇上，他是以翩翩轻鸿做剑，割得我的灵魂满是不愈的伤口。
皇上挥袖在床榻上坐下，竟然能有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气势，“朕说过，不许你再为除朕以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如果你做了，或者你想做，朕一定会知道。”我握住手心冒出的汗，看着皇上冷峻的眼，知道这不是玩笑。“你过来，”我听从召唤走到皇上身边，他竟然对我附耳轻语，“西樵，朕不想你犯错，从此刻起，你寸步不许离开朕的身边，如有半点违抗，杀。”
一切都变了，变得再也变不回当初。曾经，她只要一个东宫，她得到了，现在她想要整个后宫，她还是得到了。但是得到和得到不一样，东宫虽小，却全在她的掌握之中，皇宫虽大，却不是她能摆布。她一心一意培植安瑾萱，安瑾萱却不屑为盟，她费尽心机暗算杨岫云，杨岫云却劫后重生，她千方百计孤立万淑宁，万淑宁却羽翼渐丰，她纡尊降贵拉拢蒲谧妃，蒲谧妃却阳奉阴违，她费尽心机监视皇上，皇上却早已防患于未然，她将千斤重担压在我肩头，我却在死亡的威胁前却步。我突然替皇后感到深深的恐惧，在刚刚开始的后宫争斗中，她尚未得到分毫就已开始失去，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