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传这一句话，我在中宫门口等了皇后好多次，终于有一次，她肯停下来听我把话说完，却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就拂袖而去。自那以后，皇后再没有去过承茗殿，关于罪臣之女的流言也渐渐消停。只是节庆聚会的场合，两人难免相遇，通常会彼此默不作声地保持距离，也算默契。只是偶尔，皇后会偷偷将目光投向杨岫云怀中的李昱，看一眼，再看一眼。每次看到皇后这样，我竟也会为她心酸。
承茗殿空了，祺祥殿倒客似云来，尤其是皇后，几乎每日都去，每每提及此事，皇上都含笑不语。一直到年前，李荣七个月大了，竟然被太医院诊断为天生耳聋，从此，皇后再没去过祺祥殿。奇怪的是，肖玉华也不吵不恼，似乎就这样认命了，就连万淑宁也渐渐与她疏远了。
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安瑾萱怀孕了，宫中很快又有传言，说安瑾萱若诞下皇子，必被立为太子。对于这些流言，皇上似乎都充耳不闻。安瑾萱本来脾气就大，现在仗着肚子里的龙胎，越发嚣张跋扈，昨晚还当众嘲笑皇后生不出孩子，到处认子嗣，结果脚踩两条船，还翻了船。事情刚由小潘子的嘴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敬事房就送来嫔妃的牌子。皇上翻了谧妃的牌子，我和小潘子对视一眼，知道今夜又将不寻常。
韩冬青今夜来得有些迟，他先是被安瑾萱召去诊脉，接着又被皇后传去问话，等到锦颐宫寝殿的时候，皇上已经连喝了三杯茶。韩冬青顾不上请迟来之罪，神色凝重地说皇后要他扭转胎位，帮安贵妃难产。皇上闻言眉头紧蹙，端起第四杯茶，“现在是不是整个后宫都在捧着安瑾萱看皇后的笑话？”
韩冬青斟酌着说，“要说看皇后的笑话，倒不至于，要说安贵妃想把皇后变成笑话，倒还能站住脚。”
皇上怜悯地哼了一声，“昨晚安瑾萱说皇后的那些话，就是再高再厚的宫墙也能穿得过去，她这等于是打了皇后一个大嘴巴，把皇后打到了朕设的陷阱边缘啊，”皇上沉吟半刻，垂落的目光渐渐从浅淡变得幽暗深邃，“孩子……偏偏这个时候来，那朕就遵从老天的安排吧，是该走这最后一步了。”
“微臣明白了，”韩冬青略顿一顿说，“扭转胎位的事，微臣要如何回复皇后？”
“你只管答应下来，”皇上半开半合的眼瞄向韩冬青，“安瑾萱的脾气大，想个办法让她把你换掉。”
“是。”韩冬青应下来，嘴角微漾的笑似乎是在称赞这一招釜底抽薪的妙计。没错，这的确是个绝顶妙的主意，但我更有兴趣知道皇上隐晦其词的那最后一步，究竟是怎样的一步。更深露重时，我们从锦颐宫出来，夜色掩盖我们的轮廓，脚步声反而更能帮我们寻找彼此。我大胆问起这最后一步的说法，皇上却含笑摇头，说我早晚会领悟的。
每逢年关将近，各宫妃嫔就会争相邀请皇上品尝她们亲手揉制的五色元宵，今年的第一张帖，竟然是来自中宫。接到帖子的时候，皇上正在池清殿沐浴，我把小潘子叫出来，把帖子给他看，他把那张帖在手里翻来覆去捣鼓了好久，龇着牙说，“戌时二刻？吃元宵还是吃夜宵啊？这不会又是谁设下的圈套吧，皇后娘娘从来不掺乎这事儿的，别不是有人要揭中宫的短，故意引皇上过去。”
我一把夺过帖子，敲了敲他的脑门说，“少胡说，这帖子上还施了凤印，谁有胆子作这个假？再说，若真是来揭中宫的短的，就更要拿给皇上……”
“拿给朕什么啊？”皇上的声音伴随袅袅水雾从池清殿的内殿传来。我走进去，皇上湿漉漉的手微微伸出，接过帖子，只看了一眼就顺手扔回给我，“告诉皇后，朕没空。”
没空？好苍白的理由。我和小潘子对视一眼，拿着帖子退出去。过了晌午，更多的帖子接踵而来，皇上却再没有扔回来一张。没空，我看是没心才对。皇后也是，怎么突然就俗套起来，不请倒还罢了，请了不去，不是反落人笑柄吗？我虽有心藏，但总有人说，不出两日，这事就在宫里传开了。刚才我去司织房办差，听到两个宫婢偷偷议论皇后，说她怎么怎么独守空房，怎么怎么被皇上冷落。我那时在想，就算她把皇后做得再好，皇上不宠她不爱她，她终究是要被人在心里糟践的。明晚就是除夕盛宴，不知她要如何面对那些在心里笑过她的人，幸灾乐祸的妃嫔，冷眼旁观的皇亲，或是，曾经愿意宠她爱她的男人。
这一夜，皇后很美，是精心雕琢过的那种美，精致并且矜贵。也许是国宴的缘故，皇上把对皇后的不尊重全部收了起来，若没有之前的流言蜚语，断不会觉得他们的执手相望相敬如宾有多虚假。而洞悉这一切虚伪表面的我，只会觉得他们的欢笑充满悲凉，那笑容就像是被苦水浸泡过的花瓣，每一瓣每一次的绽放都能滴出眼泪。
今夜皇上喝了很多，似乎是醉了，摇摇晃晃，还特别沉，几乎把小潘子压垮。太后吩咐，把皇上送到中宫休息。我和小潘子愣在那里，扶着迷醉的皇上迟迟未挪动一步，直到太后愠怒，要另差人送皇上前去，我们才顺从。出了摆宴的朝阳殿，我们已经找不见皇上的车辇，中宫的马车停在殿门口，显然是早有安排。皇上醉得不省人事，没有他撑腰，我们不敢违背太后的命令，在古月月和一班宫婢的“护送”下，把皇上送到了中宫。进到中宫，我和小潘子就更加无力扭转局势，棠颐和舞雁早已铺好床榻，我和小潘子望着眼前那一张大床，双脚如有铅注，如履荆棘。棠颐和舞雁上来抢皇上，我和小潘子略有挣扎，古月月就摸出太后的令牌示威。我和小潘子自知反抗无益，只能顺从她们的安排。好在，她们还没有霸道到要把我们两个赶出去，能够守在皇上身边，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我和小潘子局促不安又心慌意乱地陪在皇上身边，趁古月月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就拽一下他的胳膊，或是嘘嘘出声想要弄醒他，这一切幼稚的举动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被寝殿门重重推开的声音彻底终结。皇后迈入寝殿，站定后平静地说，“所有人都出去。”
“奴才自请留下伺候皇上。”小潘子跪下说。
“出去。”皇后简单利落地说。小潘子咬了咬牙，跺着脚起身离开。我担心地回望皇上一眼，也准备离开。“林西樵，”皇后叫住我，等到其她人都退出寝殿，她走到我的面前，努力地笑着说，“本宫终于能有今日，你不替本宫高兴吗？”
我咬咬嘴唇说，“娘娘自己高兴就好，奴婢，不配替娘娘喜怒。”
皇后的笑顿时消散，看我的眼也渐渐没有了焦点，冷冷地说，“你也可以出去了。”
我一言不发地离开，转身关门的瞬间，看见皇后的锦缎滑落，露出清丽无媲的肩背……
我睡不着，绕着中宫高高的围墙一遍一遍地走，夜里的风刺骨得很，我穿得也不厚实，但是无论风霜飘雪如何凌虐我的身体，我都觉得比不上我的心冷。骨碌碌，一个小石块滚到我脚边，我听到谁在喊我的名字。又一个小石块滚来，我寻望墙边的树丛深处，韩冬青正冲我招手。他怎么来了？我溜到树丛里，又急又气又不敢大声说话，“你怎么才来，事情都闹大了，皇上今晚喝得酩酊大醉，就要被皇后……为所欲为了。”韩冬青见我这样着急，竟然还忍不住笑起来。我狠狠捶他一下，“韩御医，韩掌院，你怎么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啊？”
韩冬青被我捶得拼命躲，一边讨饶说，“别打，别打，皇上没事的。”我一下停住手，怀疑自己听错了。韩冬青赶紧按下我的手说，“皇上是装醉的，他不会让皇后得逞的。”
“装醉？”我看着韩冬青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装醉干什么？故意要给皇后机会吗？可是皇后好像早有准备的样子，她也知道皇上要装醉？”
“她不是知道皇上要装醉，她是要让皇上真醉，所以，她在皇上的酒里下了我给她的迷药。”
我闻言一惊，迷药竟然是韩冬青给的，他明里是皇后的人，暗里却是皇上的心腹，装醉、迷药，莫非，这就是皇上说的最后一步？我恍恍然似有所悟，尝试着问，“这都是皇上的安排？”
“聪明，”韩冬青夸赞说，“这表面上，是我给皇后献的一计。我跟她说，要坐稳皇后之位，过继其她妃嫔的子女并非上策，好在眼下长子不能立，那么就该子以母贵，若皇后能产子，册封太子就顺理成章，也不会受制于其她妃嫔，所以才会有了……”
“有了请食五色元宵的帖子，”我接上他的话，“原来那个时候皇后就动了合衾的念头，那皇上拒邀也是用来刺激皇后的了？”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若非如此，皇后怎么会想到要迷醉皇上，趁人之危呢？皇后想要怀孕，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但对于皇上来说，一次的机会也不能留给皇后，所以只有装醉，才能引诱皇后，只有装醉，才能保住皇上。我有迷药自然也有解药，今晚发生的一切，他都会清清楚楚。”
“既是装醉，皇后娘娘如何能得逞？啊，莫非……”我想到了答案，惶恐地睁大眼睛看着韩冬青，直到看到他耐人寻味的笑攀爬上眼角，我的愕然渐渐归为平静。皇后使过那么多的计谋，今晚的这个，实在不算是最高明的。
我回到中宫，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以前住过的屋子，不经意地推开门，灰尘的味道扑鼻而来。这里一直没有人住吗？我吸着灰尘，打了个喷嚏，这时隐约听到寝殿那个方向传来喧杂的声音。我赶回寝殿，原来是皇上醒了，连夜要回钦安殿去。我在皇上的脸上看到极其丰富的表情，愤怒、后悔、自责、焦虑，他甚至还撞翻了挂衣服的屏风，一副仓皇出逃的模样，但在知晓真相的我的眼里，竟然有几分滑稽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