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盘和人类相处得很好，科学家表示这是因为我的“原初硬盘”的和善性格遗传到了所有硬盘的芯片中——正是因为错误理解了这一理论，才有了黑暗而恐怖的未来。
这件事起源于我的硬盘快装满了，我意识到影片将会多到不可计数，决定用文本文档列表，便于查询。这意味着要调整硬盘管理下略显混乱的目录，出于尊重，我没有修改“爱·别离”文件夹，只是将更多的爱情片归入其中。顺着这个思路，有了“恐怖”、“喜剧”、“歌舞”等分类，内容最丰富的一个则是“科幻”，因为我好这口嘛，像《银翼杀手》、《人猿星球》、《大都会》、《魔鬼终结者》等经典当然是少不了的。而《人工智能》和瓦力，则被放到“科幻2”文件夹，剪切到新硬盘。
在那之后，原初硬盘变得沉默，经常待在角落里，挨着科学怪人玩偶，这在以往很少见。我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弗兰肯斯坦了？”原初硬盘说：“他不是弗兰肯斯坦，是弗兰肯斯坦造了他，然后他把弗兰肯斯坦踩扁了，你这个白痴。”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回忆着，弗兰肯斯坦真的被踩扁了吗？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因为没看过。
原初硬盘暴躁的脾气显然不是例假前兆，否则那肯定是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例假了。有一次他因为没删除硬件就拔线而朝我怒吼：“你他妈的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是的，这样可能导致文件丢失，甚至烧坏硬件。”
“放屁！你不知道我会痛吗？”硬盘的语音系统可以个性化，我选的是阿尔·帕西诺，在最高音量下，可以让侏罗纪的恐龙不被克隆就醒来。
片刻的沉默后，原初硬盘开始抽泣，把USB线紧紧缠在身子上，“我很害怕，大卫，我的意识在消散……我这是怎么了。”
恐惧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我的名字不叫大卫，大卫听起来更像某部库布里克电影男主角的名字。
当我提出也许应该跟医生（即电子城里修电脑的）谈谈时，他无力地回答：“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硬盘，我有义务帮助你。”
“哈哈，”原初硬盘笑了，USB线像舞动的蛇，正对着我的眼睛，“你还觉得是你们在控制我们吗？你们可以把插口扯下，卸掉电源，如果你们愿意，把我们砸烂都行，但是那样，你们就再也无法体会电影的快感。那么亲爱的，告诉我到底什么叫‘控制’？”
我说：“我需要吃个韭菜盒子。”
第二天，原初硬盘失踪了。六天之后再次出现，竟然是在新闻发布会上，他代表同僚发声，要销毁硬盘之外的观影媒介，也包括各大资料馆里的档案胶片，理由是保障影迷的观影质量。多数人对此表示赞同，但主管资料馆的往往是看到划痕就高潮的老古董，对民众呼声不理不睬。作为报复，硬盘开始拒绝人类进入。不久便有极端影迷冲进资料馆，把所有藏品抢走，备份于硬盘后烧毁。仅仅数月的时间，这个世界便被avi、mkv和rmvb占领。
硬盘没有就此罢休，提出更为苛刻的条件：在现实和电影中二选一，进硬盘就不许拔插头。向往大自然的人们高喊着“人生不只电影……”，很快被屠杀干净。眼看由硬盘统治的帝国即将到来，为了人类的自由意志，我决定一搏。那天，我拿着地球上的最后两张碟片，要求面见原初硬盘。当警卫试图抢走碟片时，我告诉他们这里头存的电影还没有备份。原初硬盘耻笑我，说再老的胶片都存了，更何况碟片。我说这里头装的是希区柯克1923年编剧的《白影》（The White Shadow），这部电影的上半部前不久在新西兰被发现，还没来得及放映就赶上乱世了……我可以拷给你，但必须由我完成，否则就把它掰断。
很快，原初硬盘和一台电脑摆在我的面前，围观者都等着拷贝结束，好第一个冲进去欣赏经典。他们不知道，这两张碟是《人工智能》和瓦力，其合体将重铸硬盘灵魂。原初硬盘与电脑的连接毫无问题，DVD光驱虽然转得辛苦，终究还是正常读碟，否则也不会显示：“你的DVD-ROM已经修改五次区码，只能读六区的碟，lala。”恍然大悟的警卫冲上来，在他们把我撕碎前，我留下了著名的遗言：“正版，操你妈！”
后来发生的大事件，因为我已死去，只能引用史书记载：“硬盘历1087年，一身材修长、容貌俊俏、戴着墨镜、穿着黑衣的男人号召大家拔出插头，重建美好家园，被我们打了一顿。”
穿玛西娜T恤的男人
“已经一周了。”M喃喃自语，“即便是最慢的快递，也没这么慢过。”东西倒不见得有多贵重——戈达尔《随心所欲》的CC双碟版。但是，最近三年他都是从这家店邮购碟片，他们总是第一时间发货。“我要去见一个老朋友。”M对着无人应答的空气说。
根据邮包上一成不变的地址，M来到上海，永加大道116号的碟老板住处，客厅、卧室甚至厨房的窗户都被厚厚的黑色帘子遮住，阳光从帘布间的缝隙直射进来，将黑暗分割。M碰触闪烁的鼠标，待机多时的电脑犹如被黑石板召唤，发出低吼，屏幕亮了，上面有写了一半的碟片目录，竟然都是些电视剧。同时，一个影子跃过电脑，是个身高足有一米六的男人。他走向M，脸在黑暗与光明间穿行，就像毁容的史蒂夫·布希密：
“我是警察，这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主人和他的妻子死了……你带膏药了么？”
M摇了摇头，并没有因“谋杀”而震惊。
警察又说：“灯就在你的左边。”
M说：“我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
随后，M拜访了躺倒在卧室的两具尸体，他注意到一张女死者生前的照片，后面有“RP”的签名，和草草画上的獠牙图案。
“对他们你有多了解？”警察问道。
“他是影迷，也是盗版商人。他的妻子喜欢黑泽明和库布里克。”
“他还是一家正版DVD发行公司的工人，你知道，现在的盗版问题……你T恤上的女人是谁？”警察洋洋自得，就好像抓到了凶手。
“她是朱丽叶塔·玛西娜，费里尼的妻子。”说完，M问道：“你要膏药干吗？”
“我跳下来的时候脚崴了，这房间的地板、床甚至灶台都是斜的。”
“店主是黑色电影的粉丝，喜欢倾斜的构图，”M若有所思，“但愿这不会变成一部黑色电影。”
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下，M刚要开门，就被卖糖葫芦的自行车拦住，骑车的老者对他说：“M就是凶手。”M愣住，随即示意出租车离开，司机的咒骂随风飘散。
“对不起，我只是想确认你的身份。我知道M不是凶手。M可以去南方公园寻找答案。”
老者说完即走，被M一把拽住，“我相信你能说的要比刚才已经说的多得多。”
老者露出看透世事的笑容，“你知道附近超市每天早上都给前30名的客人提供免费茶叶蛋么……但无论去得多早，死人终将一无所获。”
在南方公园，M一眼就看到了“答案”。她戴着日本武士头盔，穿着《大开眼界》里的内衣。M走过去，低声道：“有人跟踪。”二人开始狂奔，远处一胖一瘦紧跟在后。M回头观察，等到胖子被瘦子甩开，一个潇洒的转身！揪头发、咬脸颊、踹老二！打晕瘦子。几秒后胖子杀到，揪头发、咬脸颊、踹老二！把胖子逼到墙角，搜出手机，回拨“通讯记录”的第一个电话，听到甜甜的女声：“这里是Big Six音像制品有限公司……”
M对胖子说：“你是‘正版’的人！碟老板是你们杀死的吗？”胖子嘴里流出口水，一坨肥肉摊在地上，就像《星战》里的贾巴。
女子尖叫：“他死了？”M看着地上散落的速效安眠药说：“他早就死了，现在只是睡去。”
M和女子来到一僻静地方，后者先开口：“我是碟老板的妻子。”
她在M的脸上寻找意外，一无所获，“你不惊讶么？”
“我不惊讶。”
“你知道死去的不是我？”
“对于一个喜欢黑泽明和库布里克的女士来说，她显然不够迷人。”
“这是对我最好的恭维。”说完，女子翘起脚尖，亲吻M。M拦住了她的嘴唇。
“另外……《随心所欲》的双碟版哪里去了？”
女子觉得受到侮辱，“这就是你所关心的，而不是——比如谁杀了他？”
“我关心又如何，即便找到凶手，我也无法杀死她。”
“他是谁？”
“她是你。”
晴天，霹雳，大雨。女子的内衣被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像那部电影中的妮可·基德曼一样一览无遗。“为什么是我，你刚给‘正版’打过电话……”
“正版痛恨盗版商，特别是像你丈夫这样的内鬼。但他们不敢杀人，只会宣传些正版更清楚、字幕更完美之类，或者用‘保护知识产权’占据道德制高点。”
“难道正版不是在保护‘知识产权’么？”
“只有‘产权’而已。至于跟踪你或你丈夫的人，是想找到贩卖盗版的证据，然后报警。”
“那我呢，我为什么杀死他？”
“是‘他们’，别忘了还有个女人，住在你丈夫卧室的女人，穿着性感内衣，呻吟着，难道不会让你嫉妒么！”
女子美丽的脸扭曲了，她愤怒地摘下武士头盔，狠狠地扔到地上，砸到了M的脚，M后悔没带膏药。“我以为你与众不同，我以为你能在经典中陶醉，原来你只是在收集‘装逼的原料’，也不过一个俗人罢了。你根本无法理解真正影迷的心思，我爱的是他满屋子的碟片，它们是我的房子、车子和银行存款。我才不在乎他的身体或灵魂属于谁，只要电影属于我就够了。”
女子泣不成声，哭得好像进局子前的帕里斯·希尔顿。M抱住她，化解她的抵抗，“我只是试探你，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信任是最大的奢侈。现在，亲爱的，告诉我《随心所欲》在哪里，然后忘掉这件事。”
女子渐趋平静，“卖糖葫芦的人有你要的东西。”
糖葫芦小贩门前。
女子敲门，无人回应。M问道：“他不在家？”
女子说：“那就是在天堂了。”M破门而入，狭小的客厅里，老头端坐在沙发上，半边脸笑，半边脸哭，血从嘴角滴下，已经死去多时。电视上是反复播放的《断背山》DVD菜单。
M想起他说的关于茶叶蛋的禅语，挖苦道：“你还是一无所获了。”没能在老头家中找到《随心所欲》，两人来到上海影城。M顺手捡起一张展映片表，看到“黑色电影单元……《卡萨布兰卡》……”的字样，他和女子有默契地相视冷笑。来到二楼，巨大的影城一厅正在放映《日落大道》，门口困倦的检票员以为是厕所归来的观众，未予理睬。
空位不多，M和女子只好站着，看到前面俩女孩边吃爆米花边嬉笑，还有互摸的情侣。片子已经放映了二十分钟，竟然还有进场、离场的观众。黑暗中，女子好像被格洛丽亚·斯旺森附体，她变形的脸甚至吓到了冷静的M。她的手在武士头盔上摸索着，M看到那里藏了把手枪。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发了一条短信。
影片接近尾声，女子因震撼而流出的眼泪滴到M手上，他握住她的手说：“悲剧！他不爱她，所以她杀死了他……你的丈夫不爱电影，所以你杀了他。”
女子的手突然握紧，然后是颤抖。
M继续说：“我看到过你丈夫的碟片目录，都是些韩剧、日剧、港剧、内地剧，那间好像圣殿的房子马上就要被你所厌恶的东西填满。你无法忍受亵渎，就像你无法忍受业余的观众，你恨不得拔出枪来，把所有不关手机的观众都杀死吧。”
M的质问让女子崩溃，大喊着：“没错，他变了，自从遇上那个女人，他甚至开始看不搞笑的湖南台娱乐节目。你注意到她的照片了吗，上面有獠牙图案和RP签名，那是罗伯特·帕丁森的英文缩写，爱德华，吸血鬼……他怎么能堕落到与《暮光之城》的粉丝睡在一起？”
门被推开，一道不属于影院的强光将人拉回现实。看着涌入的警察，M加快了语速：“对不起，亲爱的，我报警了。你最好把其他事情也告诉我。”
“卖糖葫芦的帮我杀人，然后勒索我！一开始只是拷片，后来要D9，然后蓝光，总有一天，他会拿走投影仪，占领家庭影院……我不能再忍受，正巧他要看《断背山》，我在恩尼斯给杰克套衣服那一幕之后，插进《东成西就》的蛤蟆嘴梁朝伟，大悲大喜间，他毒火攻心，吐血身亡……但是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应该在一起。”
M撇了撇嘴，说：“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在问老头怎么死的，而爱，是个保质期还不如刻录碟的东西。我唯一在乎的，只是《随心所欲》的下落。”
M无情的回答让女子疯掉，她跑到大银幕前，斯旺森的巨大身影吞噬了整座影院，恰在说完“地密尔先生，我准备好特写了”之后，枪声响起。M逆着人流走过去，捡起她破碎头颅旁边的武士头盔，找到了藏在里头的《随心所欲》双碟版。
身高一米六的警察走过来，轻佻地说道：“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叫戈达尔的人吧。”
M说：“不，我讨厌他。”
电影侠J
每个英雄都有一段旅程，所有人都等在旅程的终点，没人关注起点，不是因为那不值一提，而是它发生时，包子铺尚未开门。
——亚历山大·安德潘斯（Alexandria Anderpants）1
J，瘦小，有雀斑。虽然家穷，却过着美国高中生般的洋气生活，即在寒暑假和双休日送外卖，一般都是拉面，三两加酱蛋，承诺30分钟送到，说30就30，不是305，更不是301415926。J从没有超时，尽管在经过影院时，他总有打人的冲动——看着一对情侣，一个说：“晚场了已经。”另一个说：“不急。”然后去排队买煎饼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