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何大常常对我说:"要不是那场大冰雹......"
冰雹发生在谷黄时节,曾祖父李一五反背着手,手里捉一根柔软的青皮黄荆条,喜色丰润地走在公元1914年的金秋。田埂上杂草丛生,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光头晒得像一片刚出炉的红瓦。黄橙橙的稻田紧邻渠边,渠已断流,田土大部分已经开裂,正是谷粒干浆的好季候。李一五小心翼翼地拨开稻浪走向深处。田中央一个脚盆大的水凼里,活跃着十几条鲫鱼。鲫鱼暗黑的脊背弓浮于水面,头一律朝向太阳,时扁时圆的嘴,唢呐似的吹奏着无声的音乐。
李一五要把鱼串在黄荆条上提回去,犒赏受到先生嘉奖的二小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卖劲呼吸着的可爱生灵,一时有些不忍,就用黄荆条在水里轻轻搅拌了一下。
他的眼前,立时出现了可怕的景象:鱼一尾不存,而是冒出来三条短短的麻花水蛇。他退却一步,踏倒了一窝稻穗,嘴里发出"吁吁"的声音,想把那些不速之客赶走。
水蛇倏然消失,清水变得混浊不堪。他探步上前,又在水里搅了一下,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七条同样大小的麻花水蛇。眨眼功夫,坑里密密麻麻堆拥着粘粘稠稠撩着信子的丑陋恶物!
李一五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钝响。
他知道这是大灾年的征兆,咸丰年间曾出现过。
但是,他没想到来得这么陡。喉咙里那声钝响的尾音还没落透,他的鼻子里就扎进一股辛辣的臭味。这是沤得发霉且流着脓血的热空气。紧接着,坑里的蛇悉数隐去,太阳兴冲冲地滚到了乌云的被窝里,蓝莹莹的天空突然黑得像女巫的脸。不远的前方,尘埃凝成气团,越积越厚,越转越高,形成山峦一样的云崖。那些在田间偷食稻谷的鸟,翅膀托着恐怖,遭到鞭打似地急匆匆越过变幻无常的天空。
李一五的眼里蹦出一片紫光,望着摇动的田野。这是稻谷长势最好的一年,长长的穗子上,缀串着饱满的谷粒。这些饱满的谷粒就是李一五企盼的好日子,而他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他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二十岁上,才用一支打杵和一副背荚终止了流浪的脚步,在勾连川陕的米仓山道血汗斑斑的青石子路上当"背二哥"(用简单的工具下苦力远道驮运食盐等物)。走上这条道,就意味着要交出自己的爱情、青春乃至生命,李一五以为这辈子即使不像前辈那样孤独地累死途中,也别想尝到女人的滋味,没想到好事情很快就落到他的头上。那是1898年一个风雪之夜,他拖着病体,钻进了川陕交界处万源大山一个寡妇的棚屋里。寡妇姓高,原称邱高氏,丈夫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疯疯癫癫做完性事,下床咕嘟嘟灌了两瓢凉水,竟一头扑地,再也没能爬起来。李一五本想避避风寒,捡一条命,却投进了邱高氏温软的怀抱和火热的情欲里。
过了那一夜,他就不再当背二哥了,邱高氏也变成了李高氏。她便是我的曾祖母。从此,两人勤俭持家,辛苦万状,终于购得二亩薄田,此外还租了三十挑谷田(那时候,整个川陕一带,都以"挑"作为计量田产的单位,五挑谷为一亩)。李高氏虽是一双小脚,头脑里的野心却跟她的胸脯一样发达,她不仅要扩充田产,还要送儿子读书。大儿子李田她并不抱希望,生下时像一只病猫,一年一度的过去,其智力却没随年岁增长;二儿子李地则完全不同,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就有秀才的斯文气象,上八岁后,他被送到渠西一个增姓老先生黑不溜秋的戒尺下念书。李高氏把人生所有的企望,都押在了后来成了我爷爷的李地身上。可她预料不到的是,从她这辈起,我们这族人就是妇强夫弱......
"老天爷呀,你要长眼睛哟!"李一五祷告着,脚趾死死抠住田里的裂缝,屁股撅在天上,伸开双臂,本能地想护住一家人的命根子。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光头上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接着又砸了一下。两下重击使他异常清醒:冰雹!几十年不遇的大冰雹!他听到了谷粒儿沙沙委地的声音。
冰雹只不过下了半个时辰,风声止息,日头强硬的光柱捅破乌云,把林木苍翠的李家沟照得又嫩又亮。李高氏顾不了被冰雹击碎的满院瓦砾,直接向田里奔了过来。她颠着小脚迈过十数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里像有一万只狗刚刚在里面交配过。指头大小的冰块,在青黄相间的稻叶间闪着一轮一轮割人的冷光。稻秆大半被折断,脱开母体未来得及干浆的谷粒,九成漏进了土地的裂缝里。李高氏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往复几次,才下田去。她把长襟一绾,做成口袋,将未漏进裂缝的谷粒拾进口袋里。一边拾,一边算计着窝数:如果未遭冰雹,应该打几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里才不过两三斤,何况这些谷粒儿没有干浆,一磨就成水。这时候,她才空虚起来,五脏六肺直往下坠,终于站不住身子,蹲了下去。她不知丈夫去了何处,心里只感觉到需要他的搀扶;平时,她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都受她的指使,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软弱。
很长时间过去,丈夫并没来接她,她艰难地撑起来,再次环顾四野。李家沟的坡坡岭岭,响彻着恸地的哭声。狗也狂吠起来,只是听起来不像狗吠,而像妇人的哀哭。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乱地挥动,想抓住什么;周围是倒伏的稻秆,没有可供她随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双乳,大声干嚎,响应着天灾给李家沟带来的集体的悲伤。
李高氏只嚎了几声,立即就哑了。
她看见了田中央两扇朝天打开的屁股!
屁股上两块猪肺形的补疤,是她给丈夫缝上去的。
李高氏奔扑过去,发现丈夫的脚和头都插进了田土的裂缝里,头部处洇出一汪黑血。
她一推,李一五像张废犁倒了下去。
他死了。
在他护着的地方,有一窝唯一没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高氏狂怒地泼掉了衣襟里的谷粒,疯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门坎上,李地已从增先生的私塾学堂回来。李高氏拉着两个儿子来到稻田之中。两个儿子在家听到满山满岭的哭声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见了亲爹头上的血糊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李高氏首先跪下,两个儿子也跟着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着的尸体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没有惊动沟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这个时节,家里早没了积粮,冰雹遍及数十个村寨,找人借粮已不可能,李高氏带着两个儿子,走上了逃荒的路。
李家沟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的惨景,随处可见。七八成人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开外,万山丛中环抱着一块平坝,生活在平坝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称于清溪河流域。李地对母亲说:我们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盘子也不够舔。李高氏听从了她引以为自豪并寄予厚望的儿子。
三个月后一个冷风凛冽的傍晚,他们来到了清溪河下游的兴浪滩。这里属永乐县东巴场管辖。李高氏衣不蔽体,两个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饥饿使他们对这些全然不顾。李高氏在空地里刨。除了越来越湿重的泥土,不见可以下肚的食物。她选定河边一个被石檐遮掩的洞口,将孩子搂紧,做着冻饿而死之前最后的准备。河水泛滥着暮秋的碧绿和哀愁,渺茫而切近的铜韵,在黄绿杂陈的草尖上弹响。李高氏嗅到了一丝甜味。这甜味里包容着难以言表的幸福。这是人在绝望时对世界最后的留恋和感戴,也是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对人最后的馈赠。
就在李高氏闭眼前的一瞬,忽见一叶小船忽忽悠悠划过来。划船的是个老光棍,他单门独户住在对河一个黄土积成的小小平台上。船刚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觉再次演化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两步扑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怜悯。老光棍看着奶子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于外的女人,让她起来,之后跳下船,凑近李高氏耳边,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高氏听见了他的话,并没懂得其中的意思,只管"唔唔"地应了,老光棍说了声好,就让他们三人上船。
一到老光棍敞开的门边,李高氏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红苕,一脚跨了进去。老光棍也跟进去,并立即把门闭了,将两个孩子堵在外边。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递给她一只泥巴糊潲的红苕。李高氏抢先啃了两口。老光棍来解她衣服的时候,她坚决不从,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从窗口扔了两只红苕出去。李高氏这才放开了吃,口也不取,红苕在手里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动作跟李高氏同样快,他首先剥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脚地脱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着她那双大奶咻咻抽气。当李高氏啃完那只红苕,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上身被脱光了,用布条做成的裤带也被解开了。她"啊"了一声,飞起尖尖脚,踢在老光棍裸露出的阳物上,老光棍"嚯"的一声惨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将裤带挽了两转,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将衣襟一绾,往那绾成的兜里放进四五只红苕,冲出门去,拉起儿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牢牢系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来,两只手分别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条腿,倒提起来,嚷嚷着要把他们扔进河里。这时候,李高氏方知这个头已谢顶的男人竟有这般蛮力,跪下只管磕头。老光棍把两个孩子掼在沙地上,拖着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划着"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只红苕。
事后,老光棍哭着说:"大妹子,我本想把你们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粮,就是屋角的那点生红苕,养不活你们娘儿仨。你跟孩子在这里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红苕都带走。"
李高氏受了感动,只拿走两只红苕,到河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这两个家伙,蜷缩在沙地上,惊吓得像被扒了毛的鸟。老光棍出来拉他们回去,李高氏不肯,挽着儿子向下游走。老光棍拦住他们,让他们上船,将其送到了对河。李高氏刚上岸,老光棍说:"大妹子,就从这里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个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里有两个财主,一个没生育,一个本有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了,他们会赏你饭吃。这条路是根狗肠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了。"
何家坡在一座名为"老君"的大山中部,从山脚望上去,峭崖耸峙,似乎找不到能放稳一只背篼的平地,大有"陆断牛马,水截鹄雁"之险。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别无选择,领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终于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样爬上来的?站在何家坡西边的古寨上,回望来路,结果根本看不见路,雄奇的山体,前面是坡,背后还是坡,坡坡岭岭之上,砂石、怪树和山岩比庄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黄土,像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艰辛,石头上暗黑的青苔,静静述说着岁月的苍凉,挂着长长的、如龙头拐杖般粗大树须的古木,显现出傲视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蛮......总之,所有茶坊说书人讲的刁民,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这里也的确出过一个大大的"刁民":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罗思举。罗思举父母都是要饭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后山白岩坡一个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山洞里,深夜下地,不哭不闹,却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当顶。他父亲说:"莫是一个贵人呢。"母亲接口:"长大莫当偷儿抢匪就行了。"罗思举的人生对应了父母的封赐,先做小偷,继做强盗,最后做了提督。这个死去多年的武将,整条清溪河流域都亲切地呼他"罗大人"。罗大人为何家坡乃至整条河上的民风,染上一层刚硬又略显暧昧的色彩。
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垒,为坚固起见,石缝里嵌进了数不清的麻钱。传说这古寨就是罗思举修的,目的是与另一个大家族争斗。但永乐县志载,这寨子明末清初时节就有了。那时候,四川经历了频仍的战乱,瘟疫惨惨,灾荒接岁,"城廓俱为荒莽,庐舍荡若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唯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上,缠满了翠绿的草根。后吴三桂遣部将王藩播乱四川,六年践踏,川民皮穿髓竭。人已为患,蛇虫猛兽当仁不让,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昼吞食者;有乡居散处,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县,城垣倒塌,虎亦径行拦食。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几乎人烟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