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苏并不明白“报丧鬼”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乌鸦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吉祥的鸟类，也就大概能猜到这个三字词语代表的含义，于是点点头表示答应。
少年对爷爷厌恶医生的行为很无奈：“如果不是他讨厌医生的话，大概现在已经治好病了吧？他不肯去医院，我就只能按照沈大娘的叮嘱抓点药给爷爷吃。”
“沈大娘是医生？”
“不是，不过沈大娘以前得过和爷爷一样的病，也是每天咳嗽，所以知道该吃什么药。”
陆还苏沉默了一下，但没有把反驳的话说出来。
他很想说即使是同样的症状，引起这些症状的病因也可能并不相同，贸然吃药不但好不了还可能会加重病情。
好在等会儿他就能见到少年的爷爷了，帮忙看看，也能给少年买药提点意见。
二人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后停在了一个破烂的小院前。
说是小院，但能称得上院落的就只有巴掌大块地方，一个种了菜的小花坛、一根不到两米的晾衣服的铁丝就占满了半个院子，要走进房屋正门还要拨开铁丝上晾的衣服。
站在房门前，陆还苏闻到了一股闷闷的中药味，但从这些中药味当中他还分辨出了木屑的味道，扭头看看，院落的角落里堆放着许多被切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木块，这样看，少年的爷爷应该是一位会木工的人。
少年一进门就大喊一声：“爷爷！我回来啦！”
话音刚落，门里飞出来一小块木头，眼看着就要打中少年，少年却熟练的一歪头躲过了这一下，不过他忘了身后还有个人，于是毫无准备的陆还苏被这块木头打了个正着。
“呃……”接住那块木头，陆还苏揉了揉自己被打中的额头，不明所以的看着少年。
少年却跑进了屋里，一边跑一边喊：“爷爷别乱扔东西，打到客人啦！”
“兔崽子你骗谁呢，你还能带客人回来？”说话的老人刚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开始剧烈的咳嗽，听起来症状十分严重。
没有主人家的邀请，陆还苏站在房门外并未进门，但从老人的咳嗽声就知道，他的病情不容乐观，而且大概是咳嗽时间太久的缘故，肺部的问题很大，不及时治疗极有可能丧命。
“谁骗你了，这不是客人……吗？咦，你怎么不进来？”发现陆还苏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少年又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真有客人？”
“真有！”
陆还苏跟在少年身后进门，然后就看到不大的房间一侧有一张矮床，床头靠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大爷，正拿着一把小刀在一块木板上刻着什么，见有外人进来便放下了小刀，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问陆还苏：“你是来定家具的还是来找刻工的？”
陆还苏一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少年：“什么？”
“哎呀！”少年的音调猛的提升了至少一个八度，“人家才进门你就问这么多，万一他想先看看你的手艺再说呢，是吧是吧？”随后那两个“是吧”是对着陆还苏说的。
少年不插嘴还好，一插嘴不管是他爷爷还是陆还苏都明白这小子没干靠谱事。
陆还苏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少年，上前半步在老人准备教训孙子之前说：“我是来请您做一把刀鞘的。”
刚要说话被堵回来，老人又开始剧烈咳嗽，少年连忙上前给他拍后背。
咳了一会儿，老人端起桌上装着水的大碗喝了好几口，也没管水面上漂浮着的木屑会不会喝到肚子里去。
“你想做一把什么样的刀鞘？”
陆还苏从外套内侧口袋拿出了那把被纱布和胶带草草包裹了一下的餐刀递了过去：“就这把刀。”
老人接过餐刀三下五除二的拆掉了外面包的东西，眉毛一挑：“原来是赵老鬼的手艺，确实该配把刀鞘。”拿着餐刀仔细看了看，老人问陆还苏，“不雕花七元，雕花三十五元，你看你要哪种？”
陆还苏还没说话，少年先跳起来了：“三十五？！爷爷你抢钱啊！人家找你定个雕花的柜子都才二十！”
老人横了孙子一眼：“你懂个屁！滚开滚开，看见你就烦。”
陆还苏摸了摸口袋，想起身上带的钱刚好够三十五，便点了点头：“三十五那种吧。”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你钱多了烧得慌？”虽然他很高兴爷爷能多挣点钱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但也不是这么个挣法，更何况陆还苏是被他带来的，原本并未打算买东西。
“嗯，好，做刀鞘花不了多长时间，萝卜，你带客人在周围转转，一个半小时我差不多就能做好。”
少年看一眼爷爷又看一眼陆还苏，跺跺脚：“你们还真是……我不管了，你跟我出来吧。”
跟着少年回到窄小的院子里，陆还苏学着少年坐在了种菜的花坛的外沿上，也不在意上面是不是干净。
“你叫萝卜？”
少年右手绕到身后从菜地里拔了一根杂草拿在手上撕着玩，一边撕一边说：“萝卜是我的小名，我姓罗，叫罗布，做衣服的那个布，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我外公据说家里很有钱，供我娘读了好几年的书，比我爹有文化多了。”
“那你爹娘呢？”
罗布撕着杂草的手停了一下：“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
陆还苏一愣，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赶忙道歉：“对不起。”
但罗布却像找到了一个倾泻口一样，把手中的杂草一丢，扭头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陆，叫陆还苏。”
“回中国多久了？”
“不到两个月。”
“一直在上海？”
“嗯。”
“那你可能不知道，上海并不是一直像现在这么平静的。”
“什么意思？”
“我原本和爹娘还有爷爷奶奶一起住在上海北边的村子里，后来村子被日本人搜了好几遍，值钱的东西，吃的用的，能拿走的全都拿走，等他们走了，飞机又来了，像下饺子一样往下丢炸弹，我和爷爷因为在家做木工所以没事，但是地里干活的爹娘和奶奶都被炸弹死了，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说着说着，罗布双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但是却没有哭出来。
陆还苏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把手放在他背上拍了拍。
“还没来得及给爹娘和奶奶下葬，日本人又来了，抓走了剩下的男人和一部分女人，老人和小孩都留下了，住我们家附近一个怀着孩子的阿姨也被带走了，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爷爷说不能留在村子里，把爹娘和奶奶就埋在了后院连碑都没有立，之后连夜带着我来到上海。
那个时候上海到处都是像我们一样的难民，爷爷为了让他和我找地方站稳脚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思，期间还差点被租界警察打掉半条命，病根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好在后来有人帮了忙，我们才进了租界，在一年前搬到这里，这个房子以前是一户三口人家住的地方，后来那家人有了机遇，搬进了大房子，就把这里空了出来，走的时候能带的东西全都带走了，这些菜都是爷爷种的呢。”
“那你爷爷为什么会不喜欢医生？”
“我们刚到上海的时候，许多难民都挤在一个地方住，一个人生病，一群人都会生病，然后警察就会带很多穿着白衣服的医生来，带走那些病的严重的人，刚开始我们以为带走的人是去治病了，后来才听别人说，那些被带走的都死了。
爷爷当时也生病了，但是为了留下照顾我，不想被人带走所以一直撑着，后来离开了那个地方才找一个老中医看病，抓了点药，但是咳嗽的毛病却治不好了，一到下雨天咳得更厉害。
那个时候有个叔叔帮我们很多，他还有个女儿，和我一般大，但是有一天因为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了腿，找来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治病，结果没治好死了，叔叔很气愤，找医生理论，但是被医生找人打死了，打人的还是警察，没人敢上去帮忙。
从那以后，爷爷就不喜欢医生了，连中医也不喜欢，我买回去的药有的时候放凉了都不喝。”
听着罗布的话，陆还苏感受到了少年的无奈，心里突然为自己这段时间来的经历感到庆幸。
如果不是在轮船上遇到了汉斯，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或许一下轮船就会遇到麻烦。
如果不是孙志奇恰好在上海，还为自己介绍了莫老这样的人，大概自己现在已经是教堂的特聘医生，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每天或许还要跟着神父做祷告。
如果不是意外认识舒尔茨先生，在日本军营里或许自己会遭到刑讯逼供，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德语家庭教师的身份结识张致和这样的大商会会长。
如果把自己换成少年……
陆还苏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在法国贫民区见到阿伦特先生时的场景——
“五年时间，我给你五年时间来证明你自己的价值，用以偿还你的父亲去年用五法郎接济素不相识的落魄的我的恩情，五年后，如果你证明了你的价值，那么我愿意做你的资助人，直到你有能力自自立，否则我会立刻把你送回这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