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男孩兴致正酣,拳掌交错间,看似很有气势,实则毫无章法可循,更没什么力道可言,完全就是瞎舞弄。
不知何时,树上已落了几只觅食的鸟雀,叽叽喳喳叫得正欢。
男孩比划了两下,眉头渐自皱紧,最后索性停住身形。他双手叉腰边喘息边扭头偷眼瞄了下树上,接着冷不丁一转身,朝树上轰出一拳!
“扑——啦——啦——”树上鸟雀甚是警觉,瞬间东逃西散,飞得一干二净。
望着行将落到自己头顶的一根羽毛,男孩狠劲一挥胳膊,面露得意之色。
“哼哼,有本事再给我叫啊!一群……”话刚说到一半,却见男孩的脚下突然一滑,整个身子接连倒退。
“噔噔噔噔!”
他梗着脖子,小胳膊不住地摇晃,试图稳住身形,可终究还是徒劳,扑通一下子,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
层云渐退,天际泛白。
男孩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胸口不断起伏着,瘦削的小脸儿上除了汗渍,看不到任何表情,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那眸光颤抖中透出的无奈与不甘。
当最后一颗星隐没于天际,男孩腾地坐起身子,瞠圆双眸,仰天长喝道:“精——英——堂——”
精英堂,凌蒙大陆上家喻户晓的道法启蒙地,由华州三大宗门龙虎盟、云书苑、布衣门共建而成,至今已存在了千年之久。
自古以来,凌蒙大陆便是强者为尊,凌蒙人更是将崇武尚道奉为圭臬,并对此深信不疑。
出生于这片大陆的人,无论男女,一旦年满六岁,都会被家人带至当地修道者面前捏探一番,符合要求的,才能进入宗门修行问道。
捏探,即捏拿根骨、嗅探灵性,乃凌蒙各宗招收门人弟子时最常用的手法。
此手法由来已久,既简捷又实用,一直被凌蒙各宗沿用至今。
不过,由于在修行方式上有文修与武修之分,所修功法又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所以在招收弟子时,凌蒙各宗的标准也不一样。
一般来说,武修宗门更看重根骨,对灵性无过高要求,而文修宗门则恰好相反,只要灵性够高,根骨差点亦无所谓。
这种差别在第一重境界筑基期就有所体现。武修筑基是由外而内,先凝修道身再沉炼道心,文修筑基则是由内而外,先沉炼道心,再凝修道身。
两种修行方式虽是相向而行,却殊途同归,只不过文修筑基所需的时间要长一些。
等到第二重境界通灵境,文修与武修便会统一起来,都是先感悟灵气之存在,再以灵气充盈周身经脉,最后心神合一通达于天地万物。但在修炼速度上,武修还是要略快于文修。
此境界内的修道者,由于品得了灵气,耳聪目明会明显异于常人,寿元也会陡增十年。
再有,灵气乃天地共通之气,有阴阳之分,且不具任何属性,九极之上为纯阳,六道之下为绝阴,大到一山一荒溟,小至一叶一沙尘,皆有其存在之所。
因此,常人根本无法触识到灵气,唯有修道者能以念感之,以意纳之,为己所用。这也是寻常人与修道者最基本的区别。
到第三重境界炼气境时,文武修行之别才会完全消失。在此境界内,修道者可通过本宗功法,将自身精元与体内灵气淬炼为宗气。
宗气与灵气不同,分清浊不分阴阳,带有极强的五行属性,每个宗门的宗气皆有其独特之处。
有了宗气,修道者能御物而行畅游天地,同时自身的恢复能力也会大大增强。
还有一点就是,宗气可以用来捏探,而灵气不能,但也由此埋下了不少隐患。
大凡武修宗门的宗气,在捏拿根骨上极为准确,而在嗅探灵性上则明显不如前者,再加上有些武修宗门急于扩充实力,也就不再顾及灵性上的要求,稀里糊涂地收了弟子。
一旦日后某人显露了真性情,打着宗门旗号到处招惹是非,进而引发宗门间纠葛,才觉不妥,即悔之晚矣。
而文修宗门的宗气则恰恰相反,嗅探灵性可以,捏拿根骨却差很多,从而导致不少文修宗门,在收徒数年后,才发现某人不合适,无奈之下,只得囚之杀之,唯恐其泄漏了本宗秘术。
此行径一出,门内众弟子皆是敢怒不敢言,惶惶不可终日,以致逆师叛门之事频发,宗门实力大损,终是得不偿失。
还有一些宗门,不论名气还是实力,都无法与那些名宗豪门相比。
即便他们大肆地公开招募弟子也鲜有人问及,所以只要有人来投,便毫不犹豫地收下,捏探也就无从谈起了,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不过,也有极个别的宗门,尽管实力弱名气小,但在收徒方面始终宁缺毋滥,捏探并重,以致于好多年都收不到一个如意弟子,宗门香火几尽断绝,实在令人扼腕。
总之,凌蒙各宗苦楚颇多独自尝,没有哪一个能超然物外,独善其身。
然而就在此时,龙虎盟的龙衫道人、云书苑的八斗道人、布衣门的醍醐道人——三人本是一师之徒,尽管当时都已各立门户,但师门情分仍热络不减——他们暗地里几经商议,最终决定举华州三宗之力共创精英堂。
堂内三宗合流,化零为整,聚集了大批修道高师。他们先派差人到华州各地粗略挑选一下那些问道三宗的孩子,而后全部聚拢到堂内新手部,再行仔细捏探,最后因材施教。
待十年试炼期满,精英堂会举行统一测试,由三位道人亲自遴选弟子。如此,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可谓一石多鸟、一举多得之利。
对于那些孩子们而言,倘若能在精英测试中脱颖而出登堂入室,光耀门楣自不必说,同时还能获得数千两赏银,令其家人日后衣食无忧。此等天大的好事,怕是谁也不肯错过。
反之,就算没被选中,只要自己勤学苦修,也能在堂内师傅那里学得个一技傍身,表现尚佳者,可留在堂里谋个差事做做,实在不行,返家后凭已所学开个店铺养家糊口也绝非难事。
所以,精英堂建立不久,便得到华州众百姓的强烈支持与拥护。一时间,各等修道人才源源不断荟萃而至,使得华州三宗的实力迅猛增长,而之前由捏探所产生的种种问题也随之迎刃而解,再未发生。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华州精英堂的名号在凌蒙大陆电照风行,引得其他各州宗门纷纷侧目。
此等做法固然好,可其他宗门却无从效法。原因很简单:首先,在华州三宗之中,龙虎盟是武修宗门,云书苑跟布衣门是文修宗门,三者具有互补优势,关系也十分和睦。再有,华州地处凌蒙腹地,地势平缓,交相通达,不像其他各州之间那样苍崖林立,路途难涉。
因此,没过多久,像青篱,游苍,大渊等州宗门便纷纷打破宗门间的藩篱,相继前来寻求结纳,以借此兴旺本宗门庭。
而精英堂也没拒绝,就此展露胸襟广收各州修道弟子,来者不拒。
与此同时,华州城周遭大兴土木,修建起三街十八巷,以供各州商人在此开店立肆,并设下三大商会以行管理之责。
逝者如斯,白驹过隙,短短百年时间,华州精英堂便成就了其道法启蒙地之威名,华州城也逐渐发展成为一座道法兴盛、商贸繁荣的城中之城。
至此,三宗鼎立,大势已成,拱卫丹华,瞩目凌蒙!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渔网织得再密也难免会有漏网的鱼儿。这院中男孩便是其中一条,不过确切说来,他并非漏网之鱼,而是被弃之鱼——
他姓方,单名一个“延”字,云来客栈老板方本善独子。
跟方家堡其他孩子一样,方延在刚满六岁那年,就被方本善带到了精英堂招募的差人面前。
“就这身子骨还妄图修道?快去带他瞧一瞧郎中,晚了怕是小命都难保哟!”那差人乍一见到方延,惊讶之余,更多些嫌弃出来,只消一眼便言之凿凿,连捏探都免去了。
华州自古多妙手,方家堡一带就有不少。方本善找了不下数十个郎中,个个医术了得,而得到的答复竟出奇地一致。
“令郎没病,只是骨体太过轻薄,不能修炼道法而已。”
没病?!自是最好不过,至于能不能修道,方本善跟其妻张雅香根本就不在乎。
一者家境还算充裕,二来他们也没什么龙凤大愿,只求方延能延续下方家香火平安度日足矣,单就给他取名一个“延”字便可见一斑。
但方延可不这么想,眼见方家堡那些同龄的孩子几乎都被招进了精英堂,而剩下的娃娃几乎都是些娇生惯养的膏粱子弟,顽劣十足不说,还常以欺他为乐,只得怒而远之。
长久下来,方延心内的羡慕嫉妒恨便混杂一处,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迈出家门半步。
方本善也是喜文弄墨之人,家中藏书颇多,大半辈子走街串巷卖酒得来的钱,除了日常用度,不少都用来置办书房。
那些书无疑成了方延最好的玩伴。每当看到晦涩难懂处,他便合上书,双手托腮望着窗外天马行空般地思索,一个不经意间,来年精英堂招募的情景又会挤进脑海,久久难以抹去。
一转眼两年过去,方延整个人已变得沉默不言,话都留到梦里去说了,梦话虽多,却只有三个字——精英堂。
这一切,方本善跟张雅香皆是看在眼内,急在心里。他们知道方延生性倔强,但凡认准的事,就绝难改变,如若硬来,怕是适得其反,所以之后的每次精英堂招募都会带他过去。
九岁那年,方延抖擞精神走到那位身材魁伟的差人面前。那人勉力低头看了看他,报以嫌弃的眼神,断然拒收……
十岁那年,方延掂直脚尖,再次走到招募差人面前。那差人抬手抚了下他的大脑袋,又摇摇自己的小脑袋,再次拒收……
十一岁那年,方延有些不知所措,他紧低着头堪堪走到招募差人近前,便被那人随手拨弄到一边去,直接无视……
如此年年望年年失望,精英堂已然成了悬在方延心头的一块顽石,触不到又挥不去,令其既爱又恨,痛苦不已。
直到数月前,一家人搬到华州城生活。方本善有一身酿酒手艺,张雅香做得一手好饭菜,又刚好赶上一家客栈出兑,二人一合计,果断将其兑了下来。
有句话说换人如换刀,果然不假,自客栈试营开始没半个月,生意就红火起来,为此二人还从老家雇来一个伙计,但依旧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下方延可得了自在,每天早早起来,都要先在自己院里耍弄一番,饭罢无事之后,又会偷偷溜出客栈,去找精英堂的所在。
——店铺门前
“去!去!去!别打扰我们生意。”门口一个五大三粗的伙计手拿掸子一阵乱挥。
柜台里的老板闻声向外瞟了眼,随即一撇嘴,面露不屑道:“想当年,我那么奘的身材,还不是只呆了十年,就出来开了店铺,就你这那小身板子还想去精英堂?嘁!”
——街角一隅
“大……大、大哥,你说恁小个娃娃,恁大个脑袋,竟问我精英堂的所在,可笑不可笑?”一个醉汉拎着酒袋,对另一个醉汉说。
“可笑……可笑之极!你告诉他啦?”。
“嘿…嘿嘿……我说在他娘的怀里……”
——林间草丛
“勇哥,他问精英堂在哪儿。”一个娃娃道。
被唤作“勇哥”的娃娃闻言,乌眸一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过来呀,我带你去……”
“噗通!”
“还去精英堂,你去茅坑吧,哈哈哈……”
如此数月下来,整个华州城的街道几乎被他转了个遍,可连精英堂三个字都不曾看到,更别说所在了。
说来也巧,就在几天前,方延刚出客栈大门,就发现门边廊柱上贴着一张告示,走近一看,竟是精英堂的招募告示。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精英堂在内城。
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进不去——内城外面笼罩着一层光膜,五光十色,乍隐还现,甚为神秘,根本看不到内里光景。
殊不知,那乃是宗门禁制法阵,由华州三宗门主率百余众道法高深的精英弟子合力结成,绵延尽百里,高耸入云端,看似薄如蝉翼,实则坚硬如铁,可御万刃,寻常百姓根本无法进入。
他曾试着强行闯入,可刚一触到光膜,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高高弹起,重重摔到数十丈远的地上……
“听说十二岁是精英堂招募的最高年限,一旦错过今年,我可就再也没机会了……”回想着数日前的情形,方延直愣着双眼不禁长叹一声。
他刚要站起身来,忽地一皱眉头,伸手从屁股底下摸出一颗小石块。
“你也欺负我!滚——”方延紧咬牙关,猛地一甩胳膊,小石块脱手而出,向墙外飞去……
……
“哎呦呵!幸亏我的手快,不然非挂彩不可。”
说话那人又高又瘦,黑脸黑道服。他从一侧围墙下来,晃了晃夹在两指间的小石快,脸上余悸犹在。
在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又矮又胖,白脸白道服。另一个须发花白,面带和善,正是客栈老板方本善,
方本善知道自己儿子闯了祸,紧抢两步上前,慌忙躬身施礼:“夏爷,您没事吧?真对不住,是小儿太鲁莽了。”
“这院中娃娃就是你儿子方延?”黑脸瘦子翻手腕将小石块丢到地上,掸着前襟问到。
“没错,正是小儿方延。您看……”方本善点点头,面露苦笑,接着袖口一阵翻动。
“哼,骨瘦如柴,面色焦黄,不用捏探,一看就……”黑脸瘦子正说着,就觉得左手一沉,低头一看,是一小袋银子。
他那脸本来就长,这下更长了,“我说方老板,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堂内可是有规矩的,凡痴傻呆苶与体弱多病者一概不收。”
正在此时,旁边那白脸胖子将大肥肚子一腆,挤到二人中间,插言道:“且慢,且慢,我看本善老兄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先说来听听。”
“白爷所言极是,我确实还有话说。”方本善冲白脸胖子一阵点头哈腰。
“说,说,说,今天是招募的最后一天,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好胚子。”白脸胖子说着,冲黑脸瘦子一使眼色,顺势将那袋银子抓在自己手中,好一阵摩挲。
还好胚子,好你个猪头,就那小身子骨,大风天都能吹丢,我看你是贪图人家这点银子!黑脸瘦子皱眉头一阵暗骂,却又不好当面说什么,只得听方本善娓娓道来。
“别看小儿那身体差,但心智极佳。不瞒二位说,在下也是喜文弄墨之人,家中也有些藏书,其中很多书我都没读过,可他却能倒背如流,就连‘三经四典’也是烂熟于心……”
所谓三经四典,即天、地、阴阳三经跟春、夏、秋、冬四典,被凌蒙人奉为经典。
白夏二人身为精英堂差人,自然知道这些。不过,三经四典卷帙浩繁,涉猎甚广,从天文地理、四季更迭,到九州百态、人情威仪等等等,可谓包罗万象,无所不含。
其中很多内容晦涩至极,堪比道经秘法,就算是灵资卓越的修道高师也绝难全通全晓,可方本善竟大言不惭,说什么自家儿子已将这些经典烂熟于心,这在白夏二人听来,简直就是信口胡说,滑天下之大稽!
黑脸瘦子已听得极不耐烦,正欲抬手阻止方本善,却见白脸胖子一阵挤眉弄眼,只好作罢,任由方本善继续往下说。
“要说这一百两银子呢,确实不多,可我只求二位给小儿带个路,到堂内长长见识,至于收不收,其实都无所谓。”
“嗯?”白夏二人俱都一脸不解,无所谓,那还带什么路?
方本善压低声音继续道:“是这样,小儿生性倔强,却偏偏认准了精英堂这一条道,我也是实在没办法,适逢二位今日到此,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拜托二位带他去堂内走一遭,断了其修道的念头。”
“可这……”黑脸瘦子仍是一脸难色,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白脸胖子伸手拦住,抢言道:“咦,这法子倒是极好!本善兄尽管放心,这事就包在我俩身上,到时保准断了他修道的念头,嘿嘿嘿……”说罢,将那袋银子稳稳揣入怀中。
这桩买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双方相互一笑,终算合了各自心意。
然而,人在做天在看,他们这番谈话早已被那天上的日头听了去,一时间,风吹雾散,晨光穿云,将整个院落照得通亮。
“什么!我被选中啦?”
“真的!?”
“我被选进精英堂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