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立春，黄历上写着：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我在草垛下遇到了陈嘉鱼，她脸上搭着一张绣梅花的手帕晒太阳。那时我的记性已经不太靠谱了，很多东西都被分割得歪瓜裂枣七零八落。但我一眼就认出了陈嘉鱼，并且自那刻起，我就能记住与她有关的每个细枝末节。
学校南边是田野，春有麦子油菜夏有大豆高粱，绵延起伏一大片。我喜欢来这里吹风看云、听草木拔节、看鸟儿飞翔。我怀疑，我的出路很难是律师或者法官，气象员或者农民更适合我。
陈嘉鱼说，谢大山，你是志不在此，而我，则是生不逢时。
陈嘉鱼最向往的年代，是《红楼梦》里的年代，女孩们不必考大学背英语写论文，只要琴棋书画悲秋怀春就够了，林黛玉是她的偶像。
我们自认为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于是惺惺相惜。我们靠在温暖的草垛上，隔着两只拳头的距离，说了很多直击心脏的话。那朵蓝色的鸟状的云，变成了两只白色的鱼，后来两只鱼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匹金色的马。
时光飞快。头顶月亮回到宿舍时，我想，奇遇开始，爱神降临了。
我迫不及待地向室友讲述我的奇遇，他们竟然都知道陈嘉鱼。
他们说，陈嘉鱼，江南女孩，以效仿林黛玉为人生追求。大嗓门，婴儿肥，头发枯燥，笑声响亮。据说会弹古琴又会作古诗，但都不怎么样，她还真是懂得自我陶醉呢。我惊讶又茫然，陈嘉鱼和我是中学同学，我记得的她，成绩优异，沉默寡言，根本不是传闻中的这样。但我想我是不会介意的，哪怕传闻千真万确。
当记忆像大海里的孤舟，变得越来越渺茫的时候，陈嘉鱼出现了，她让我重新知道，原来记忆，是可以刻骨铭心的。
雨水那天，黄历上写着：桃始花。食庚鸣。鹰化为鸩。
我要追求陈嘉鱼。
中学时我暗恋过她，但那不过是潮湿的心里“骨碌”冒出一颗小蘑菇罢了。可现在，小蘑菇蔓延成了森林，并毅然决然地占领了我。我写了一封情书，翻进花园折了一支桃花，意气风发地献给她。她接过情书，往我手上看了桃花一眼，说，为什么是桃花呢。就转身走了。
不是桃花又是什么呢？我跑到图书馆，抱起《红楼梦》一页页地翻，终于看到第三十四回，贾宝玉送给林黛玉的，不过是两张旧手帕。
手帕没有，T恤却很多，我找出一件，假装随意地塞进塑料袋里送给了陈嘉鱼。
她没有像林黛玉一样在上面题诗，而是套在了身上，并拉着我的手在田野里游荡。她说，谢大山，你知道吗？不过是两张旧手帕而已，但上面有他的汗水和气息，她懂得并且珍视。所以，他和别人成亲的那刻，她万念俱灰，狠心烧了它。
抒完情，她指天发誓地说，谢大山，你要是背叛了我，我就把T恤碎尸万段！
T恤穿了七八回以后，陈嘉鱼无比沉醉地对我说，你学过那篇课文的吧。黛玉初进贾府，和宝玉第一次见面。那真是一见如故哪。谢大山，中学时我见到你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谈情说爱，谈人生理想，谈《红楼梦》。我送了她一本黄历，一年24节气，72候都有详细的注解。每到一个节气，我都带她去田野里寻找季节的征候。
我暂时忘记了记性变坏带来的烦恼，陈嘉鱼也像任何恋爱中的姑娘一样，开心快活，偶尔使性子。
小满，天气热得出奇。黄历上写着：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
陈嘉鱼说在槐树下等我，要给我惊喜。我跑着去了，却看到三五个人望着树下窃窃私语，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我的嘉鱼，她穿着样式奇怪的古装，头上还插了一朵栀子花！
看到我，她笑着跑了过来。
那又笨又长的裙裾袢住了她，她一头栽了下去。我在一片哄笑声中将她扶了起来，她拍了拍裙子，像只是打了个饱嗝而已，她说，我还好吧？而我却尴尬得无地自容，仿佛众目睽睽之下穿着奇装异服摔倒的是自己。
那件古装裙，是陈嘉鱼自己亲手缝制的，是《红楼梦》里，黛玉穿的衣裳。我抚摩着她因为缝衣服而磨得通红的手指头，心里堵得慌。
我很想说点什么。比如，陈嘉鱼你跟林黛玉其实完全南辕北辙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何况她也不过是虚构的人物！但是看着她执著又可怜的样子，我说不出口，只好伸出手去拥住了她。
陈嘉鱼喃喃地说，黛玉真的很不幸，连一个拥抱也不曾拥有过。我只是抱着她，想，也许，我应该把《红楼梦》拿来，好好读一读。
立秋在暑假里，黄历上写着：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那天，我和陈嘉鱼回到了尚且冷清的学校。她要陪我复习。上学期我挂了3门。我往常一样，也在试卷下写着：教授，我答得不好，但我已经很努力了，请放行。但这次却没凑效。
陈嘉鱼抱了一堆小说一只箩筐和一袋零食来陪我。在她看小说做针线或者是吃零食的时候，我都在同那些艰深晦涩的理论作斗争。那些字句就像天上漂浮的云朵，睁开眼睛明明白白，合上书就成了糨糊。
与此同时我开始失眠，数绵羊数到启明星升起。更郁闷的是，我的脾气也变得暴躁，动不动就想发火，有次陈嘉鱼跌破了热水瓶，我竟冲她大嚷大喊。只是，她没有生气。
复习收效甚微。补考前，陈嘉鱼把我的书和笔记收起来装进她的包里，说，这次监考你们的那个大胡子，正和我室友师生恋，我可以代你考。
陈嘉鱼熬了3个通宵。考完最后一门，她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单薄得像一个纸人。
我迎上去，她却甩开我的手，说，你记得宝玉挨打那回吗？黛玉忍不住对他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她并不是要他改掉性格脾气，只是她怕他那性子再惹谗言再挨打。她是心疼他！
她不看我，径直摇晃着向前走。她说，替你考试，只是不忍心看你抱佛脚抱得那么辛苦！你如果稍微用心一点，也不至于……你这样其实……很浪费时间，你不如滚蛋！
我张张嘴，想告诉她真相，可终究，我什么也没有说。
冬至下了雨夹雪，黄历上写着：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我的记性越来越坏，越来越多的东西在我脑袋里变成糨糊，我把很多人和事情张冠李戴。我每天都必须翻看黄历，以提醒自己时光的变迁。
失眠更加严重，我变得懊恼沮丧没有自信，室友们很困惑地说，谢大山，和陈嘉鱼在一起之后，怎么你也变得神神叨叨的了？这算什么呢。哪怕爱疯了爱傻了，也值得也愿意。糟糕的是，这根本不是陈嘉鱼的缘故。但陈嘉鱼，她以另一种方式，怪招迭出地，考验着我年轻的爱情。
在刺骨的雨夹雪里，陈嘉鱼说，谢大山，我在首都机场了，记得看电视啊。我去参加《红楼梦》角色海选啦，我要演林黛玉！那个选秀节目不过是博人一笑，但陈嘉鱼却巴心巴肝地守着看。她说她要去，没想到真的去了。
很多人都在电视里看到了陈嘉鱼，她穿着那件DIY作品，头上斜插一只腊梅，款款走到评委面前。她那么虔诚，我又心酸酸的。
她准备弹琴吟诗，但评委打断她，你确定你想演林黛玉？先去抽脂塑身整容吧！她咬住嘴唇红了脸，手足无措不得不在一片哄笑声中退场。但忽然又冲上台来，大声对评委说，我没实力，但你没素质！
她回来后，知名度爆涨。所到之处，都有人指指戳戳，看，看，就是她，东施效颦。我背心发凉，而陈嘉鱼仍是一脸坦然。当她又一次说，黛玉……我失控地冲她嚷，你别闹了行不行！
她望着我，怔怔的，过了好半天，眼珠子才开始滑动，她忿忿地说，我明白了，你跟他们一样，都觉得我很可笑，你嫌我给你丢人了！谢大山，我看错了！说完，她狠狠地走了。
她喜欢黛玉，希望自己像她于是仿效她，她不是做秀而是发自内心，所以她不介意大家的嘲讽，但我介意，我不堪看到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奚落！那比我自己被奚落更钻心！
我想解释，却无法启齿，我想追，却原地未动。我是多么虚荣又底气不足啊。
1月5日，小寒，黄历上写着：雁北向，雀始巢，雉始雊。
那天开始期末考试，我没参加。老妈来接我，她说学校的手续已经办好，那边的手续正在办，出去以后可以一边治一边学。
我没去和陈嘉鱼告别。是的，我怯懦，也怕面对她离别时的眼睛，更因为，我连自己的身体都还没搞定。我没法像饱经人世的熟男那样，眼光敏锐，立场坚定，志在必得。我眼下的状况让我忧悒不安。我不是失忆症更不是老年痴呆，但我的记性却在变坏，医生建议我去国外试试。
我也没告诉陈嘉鱼，我的坏记性是因为身体里某个部位出了问题造成的。人食五谷，焉得不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总得垮过这一步，才能顾及其他。上飞机前，我收到一封快件。里面是我送给她那本黄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个节气，她都圈了起来，还有简单的记事。黄历的封底上，有一行黑色的大字：以免你忘记。
故事的最后，黛玉郁郁而终。
而陈嘉鱼，她到了外企做了一名OL，上班打卡，下班逛街，晚上MSN，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买个包包，左边甩甩，右边甩甩。她的MSN呢称叫“南有嘉鱼”，她的签名一直不曾更换，她说，现实严酷，梦想难能，因此可贵。
我在大洋的另一边，一边读气象学一边治疗，我的记性慢慢好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好，然而关于陈嘉鱼的一切，却越来越模糊。但我相信，在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的以后，寒来暑往，季节更迭，万物沉睡复苏，这个女孩的意义，会变得越来越重要，不可替代。（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