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石泛函来通知于思返校的时候，于思和小丹正在院子里说话。他站在那棵大杨树底下，冲着于思喊：“余老师让咱们明天到学校去，学校要开会。”于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一声，继续满心欢喜地和小丹玩儿。“你告诉欧阳金一声，我就不再上他家了。”石泛函说完，就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
小丹早先从不和于思说话。有一天半夜，她发起烧来，她妈来敲于思家的门让妈过去看看。那时候，于思正下床撒尿，听见妈答应着穿上衣服，就背着药箱出去了。他撒完尿重新躺在床上，可咋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丹那张苍白的脸。他眼睁睁地看着天棚，听着外面的动静，等着妈回来。夜里睡得死死的偶尔有一辆汽车开过去，好像夜翻了一个身又睡过去了，只有钟声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过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才听见接壁的门吱扭一响，有脚步声传出来。
“于嫂，你慢走啊！”小丹的妈说。妈边走边说：“没啥事，就是着了点儿凉，吃点儿药，烧退了就好了。您回吧想着天明的时候，再给孩子吃一遍药，带她到病院去好好检查检查。”说着就推开自家的门，走了进来。
“妈，小丹咋样了？”于思从床上坐起来问妈。“没咋的，感冒了。你睡你的觉吧！”于思没再吱声，重新躺下闭上眼。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隐隐约约地闻见一股淡淡的丁香味儿。第二天早起，他穿上衣服就走出了门外，看小丹出来没有。小丹没出来。第三天、第四天，小丹也没有出来。足足有一个礼拜，听不见小丹的手风琴声，他觉得心里缺了点儿啥不自在。今天，他从外面玩儿完了回来，才走到房山，就看见小丹坐在她家门前的树下面，一个人看着地上，好像在想啥。
于思看看周围没有人，就大着胆子说：“小丹，你的病好了？”小丹抬起头，见是于思就笑了笑，点了一下头。于思看见她的脸有点儿红也不自在起来。心里好像有一只小毛虫子，蛄蛄蛹蛹的挺痒痒。他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顺着小丹的眼睛看去。地上有一个蚂蚁窝，一群小黑蚂蚁正扛着一只死蜻蜓，朝蚂蚁窝挪。
“你看，小蚂蚁多有毅力。蜻蜓那么大，那么重，它们那么小，就能抬起来走。我在这看了半天了，它们就挪了三寸多。”小丹笑眉笑眼地说。
“蚂蚁可有本事了。”于思第一次听见小丹说话，觉得她的声音甜甜的很好听，就高兴起来。他很想显示一下自己，就和小丹扯起来：“有一次，我看见一群小蚂蚁，把一个大屎壳郎给搬了起来。”
“是吗？”小丹的眼睛睁得溜圆，张着小嘴看着于思。于思越发来了劲儿，站起来走到路边，拔了一棵三棱子草。他跑到小丹跟前说：
“我能把蚂蚁从窝里钓出来。”他把三棱子草一层一层地剥开，挑出里面又黄又细的芯。然后，用两个指头捏着草芯的一头，把草芯伸到蚂蚁窝里。一根半尺长的草芯，全都伸了进去。
“蚂蚁窝咋这深呀？”小丹笑了。“那当然了。”于思很在行地说，“这还没到底呢！”“你又没放食，蚂蚁咋会来吃呢？再说了，草尖上也没有钩，咋能把蚂蚁钓上来呢？”“钓蚂蚁用不着放食，它们会顺着草尖爬上来。”于思说着把草芯小心地抻了出来，可草尖上没有蚂蚁。“你看没有钓着吧？”小丹说。
“别着急，肯定能钓上来。”于思说着又把草芯伸进了蚂蚁窝里。可这次又没钓着。
于思不甘心，换了一根更长的草芯，慢慢地伸进蚂蚁窝里。他撅着屁股，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很快地一拽。举到眼前一看，一只小蚂蚁正顺着草芯的尖往上爬。他把草芯伸到小丹跟前说：“看！这不是钓上来了嘛！”
小丹凑上来看。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小蚂蚁，小得像一粒小米，浑身浅黄色，还是透明的。小丹闭上眼睛，皱着眉毛说：“快把它放回窝里去，它妈妈该着急了。”
“我就不送回去！”于思想看小丹着急的样子很好玩儿，就故意气她。小丹果然撅起了小嘴，眼睛里露出挺可怜的眼神。于思看着她的小样儿，心里麻酥酥的。他不再说啥，又把草芯伸进蚂蚁窝里。他对小丹说：“你别生气了，我已经把蚂蚁送进窝里了。”
小丹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爸老说人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咋坏了？”于思觉得小丹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挺正经的。“咋不坏？！”小丹一本正经地说，“它在窝里待得好好的，你非要把它钓出来。就像那些抄家的人，把我们从原来的家里赶出来一样。”
“那不是一回事。”于思说。“咋不是一回事？！”小丹瞪起了小黑眼珠。于思也说不明白咋不是一回事他想了半天才嘀嘀咕咕地说：“小蚂蚁也不是人。”“不是人丢了孩子就不难过吗？小蚂蚁就是不会说话，会说话指定管咱们叫巨人。我姥姥说世界上所有的活物，和人都是一样的，都有灵魂。比方说猫吧女猫就是十三个小姑娘变的。”
“啥叫灵魂？”“灵魂嘛，就是灵魂。我也说不上来。”“那女猫咋会是小姑娘变的呢？”“就是！就是！我姥姥说的。”
于思不想和小丹吵，就对小丹说：“好吧，就算是吧。咱们不说这个了。”“那说啥？”
“咱们讲故事吧。”“那你先讲。”
于思想了想，讲了一个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小丹听完了说，这个故事没有意思。她讲了一个白雪公主的故事。于思也觉得她讲的故事不好听，软绵绵的不带劲。两个人你讲一个我讲一个，你说我讲的没意思，我说你讲的没意思。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吵一会儿。于思把看过的电影和小人书里的故事，全都讲了一遍。什么黑山阻击战、什么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听得小丹直皱眉头。小丹的故事都是童话，什么豌豆公主呵，什么灰姑娘呵，还有丑小鸭啥的。于思不爱听小丹的故事，可爱看小丹讲故事时那副认真的表情。小丹说于思讲的故事太吓人老是杀人打人。于思说小丹讲的故事都是给小孩子听的，一点儿也不带劲儿。两人吵了起来，眼泪在小丹的眼窝里直打转，于思觉得她的样子很可怜，心软了下来“好好好，就算你说得对。”于思哄着小丹。“本来就是嘛！整天打人杀人有啥意思？”小丹又像大人那样，叹了一口长气说，“你说的那些故事全都是歪理，我爸说只有艺术才是正道。”一直到妈招呼于思吃晚饭，他才和小丹分手。吃过饭，他想起石泛函让他告诉小金明天上学的事，就急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天黑了下来，胡同里没有啥人。他一口气跑到小金家的门洞，爬上楼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好多人在说说笑笑。他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小桑，她站在门里看着于思。
“小金在吗？”于思问道。
“在。进来吧。”小桑说着侧身让开一条路，让于思走进去。小金家里坐满了人。他爸和他妈住的那间屋里烟气腾腾的，几个人好像是飘在雾里。小金正骑在一把椅子上，支着下巴听大人说话。看见于思进来就站起来，拉着他到他和小桑的屋子里。于思告诉了他明天返校的事，小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于思扭身想走，被小金拉住了。
“别走，到那屋听他们说话去。”“谁在你家呢？”
“赵卫东他们。都是北方大学红卫兵总部的头儿，一群很了不起的人。我妈说他们很有头脑，很有思想，是未来中国的栋梁。”
他跟着小金进了另一间房，迎面看见正对门的椅子上，坐着“大嘴岔子”。他想起那天晚上小灰楼的事，脑袋又嗡嗡地响了起来。“大嘴岔子”跷着二郎腿，夹着烟卷，在大声地白话。于思不想进去，可小金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只好和小金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屋里还坐着一个戴花框眼镜的瘦高挑男学生和一个戴白边眼镜干巴瘦的女学生，他们都戴着北方大学红卫兵总部的袖标。
“花框眼镜”扶了扶眼镜说：“我理解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意图，就是为了防止中国和平演变，才能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他抬了一下身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说，“目前世界上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只有中国和阿尔巴尼亚了。搞‘文化大革命’就是为了反修防修，让中国永不改变颜色。”他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大喉节，上上下下地蠕动着。
“这人是谁呀？”于思小声问道。“他叫许家骏，是数学系的高才生，功课极好，中学的时候，就在全国数学竞赛得过奖，是免试被录取的。”那个女学生穿了一件卡腰的女式军装，领口露出天蓝色的的确良衬衫。她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又戴上。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你这是从国际的角度分析。但从国内的角度看，中国还有许多封、资、修的流毒没有肃清。‘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在意识形态的领域里，肃清流毒……”于思刚要问小金他是谁，小金就趴在他的耳朵边上说：“她叫刘丽娜，是个高干子弟，她爸是老红军。因为景仰江青，现在改名叫刘仰青。她也是红卫兵总部的负责人。”
“不光是思想意识领域里的封资修毒素，”“大嘴岔子”打断了她的话说，“还要把那些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全部消灭掉，建立一个没有阶级的红彤彤的新世界。”他的嘴角上，积着一片白的吐沫。
“他原来叫赵得福。”小金哧哧地笑着说，“后来改名叫赵斌，现在叫赵卫东。小金的爸一直坐在边上听着，这会儿突然问道：“你说的消灭是指肉体的消灭呢，还是思想上的改造？”他穿了一件翻领的衬衫，衣襟上有一片黄印儿。“如果是肉体上的消灭，我就不赞成。当然‘文化大革命’是必要的，可眼见得那么多人挨打自杀，未必合乎中央的精神。这是很不人道的。”“你不要老看阴暗面。”小金的妈推了小金的爸一把，笑呵呵地说，“大的政治运动中，总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对小将们的革命热情应该多肯定。”她转向三个学生，站起来说，“我支持你们！”她说话的时候，挥动着右手，激动得嘴角颤动。
“对！”“大嘴岔子”也激动起来，他站起来，在并不宽敞的地上走来走去像是很费劲地在思考着啥。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说：“欧阳老师受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影响太深了。这个问题，毛主席早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说得很清楚。不管咋说，‘文化大革命’让那些底层的人民焕发了精神，毛主席给了我们多么大的鼓舞呀！”
“是的。当年我十几岁脱离资产阶级家庭，投身革命队伍，就是因为看不惯社会的黑暗，和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小金的妈也在屋子里走了起来。
“那时候干革命是因为阶级压迫，现在搞得这么残酷是为了什么？陆教授解放前就是老民盟的盟员，也被逼得跳了楼，难道也是为了革命吗？”小金的爸也皱起了眉头。
“他有现行问题。”刘仰青说，“他把《愚公移山》翻译成《傻老头搬山》，这是有意歪曲毛主席的思想。另外，他还有历史问题，他从前是一个全国著名的大右派的秘书，可一直拒绝揭发他的罪行。他包庇右派分子，理当是这个下场。”
于思打了一个激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屋里的人都不再说话。小桑走进来，给每个人的茶碗里都添上了茶水。然后坐在“大嘴岔子”的旁边，托起腮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里好像有清水流动。
于思觉得没了意思，就站起来对小金说：“我走了。”小金把于思送到楼下又回转身噔噔噔地跑了上去。
胡同里很安静，两边的窗户有一大半是黑着灯的。往年的九月，胡同里总是坐着乘凉的人，一堆一堆的人在路灯下打扑克，还有不少小孩儿跑着玩儿。这个九月天，却像冬天一样冷冷清清的。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都低着头贴着墙根走远远地可以看见大街上有过路的人影在路灯下闪过，自行车压过路边的积水，溅起一片水花。一路走回家，于思都想着刘仰青的那句话，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都觉得瘆得慌。他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过头看看啥也没有。走到陆大兴家那个门洞的时候，他加快了脚步。一条黑影从门洞里蹿了出来，飞快地跑过胡同。于思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来。他捡起一块砖头冲着那黑影扔了过去，那黑影喵地叫了一声，他才定住了神。他想起小丹讲的故事，猫是十三个小女孩变的。因为这十三个小女孩儿全都美丽善良，不肯帮助老巫婆陷害一个年轻的王子，老巫婆就对她们施了魔法，把她们变成了一只猫。在所有小丹讲过的故事中，这是唯一一个结果不好的故事。
小胡同里积满了水，脚踩在上面黏黏糊糊的，这老是让他觉得是踩在“大文明”的脑浆和血水里。那股丁香的气息，又像绳子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他觉得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可那气味儿却越来越浓，一直钻进他的身体里，熏得他头晕脑涨的。
他懵懵懂懂地走回家，迷迷糊糊地爬到床上睡着了。第二天早起吃饭的时候，他把一碗苞米茬子粥倒进了水缸里。他听见妈大声地喝斥：“你这孩子干啥呢？！这一缸水都让你给祸害了！”
七
小军死的时候，于思一点儿都不知道。大雨停的那一天，哥回来了。第二天，爸也从农场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些青苞米和李子杏。爸说李子杏是把李子和杏嫁接在一起长出来的果子。以前于思在“长脖子”的水果摊上也看见过，每斤卖五毛钱，妈说贵不给他买。农场那边只卖三毛钱一斤，爸一下子买回来五斤。爸和哥每天在一起说话，尽说一些新名词，资反路线、出身血统啥的，说得高兴了，两个人就哈哈大笑。也有时候会拍着桌子对着吵。雨一连下了一个礼拜，根本出不去屋。于思啃着又香又甜的青苞米，半懂不懂地听他们说话，觉得家里好久没有这么愉快了。偶尔，他问一句：“啥叫血统？”哥就狠狠地瞪他一眼说：“大人说话，孩子家别插嘴。”于思不高兴地撅起嘴，爸就胡撸胡撸他的脑袋说：“你太小，长大就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