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奏完毕的木匠和孩子浸沉在笛的余韵中。
小家伙偎在木匠怀里玩弄着木匠的手指。小家伙把自家的小手和木匠的大手对合在一处。木匠的大手那么长那么大那么结实,自家的手白白嫩嫩又小又细。小家伙一脸钦慕:“好大好长的手哦!样样都会做的大手哦!我长大了能得这样一双大手不?”
木匠笑了:“能嘛!啷个不能?你娃儿长大了,该更有力气更能做!”
小家伙摇头:“再有力气也比不过邱师您家,真的!”诡谲地眨了眨眼皮,“邱师您家猜猜看,全世界我第一佩服的人是哪个?”
木匠随口道:“自然是你家妈。”小家伙说:“妈妈女人家,我两个现在说的是男人。您家猜猜看——男人里头我第一佩服哪个?”“我嘛,我啷个猜得到你娃儿佩服哪个。”“告诉给您家,男人里头我第一佩服蔡锷大将军!”
“对头对头,”木匠点头赞同,“蔡锷大将军带领护国军扳倒披起龙袍想当皇帝的老袁贼,蔡锷大将军是公众佩服的大英雄嘛!”
“接倒猜——我第二佩服哪个?”“我嘛,我还是猜不到。”“告诉给您家,我第二佩服的是东陆大学校长!”
“对头对头,”木匠再次肯首,“贡院坡头那么大所大学堂归东陆大学校长管,学堂里头讲课的尽是有学问的教授学者先生,该得有多大学问多深资格才当得起那个校长哦?”
“对头对头,”小家伙学木匠的四川腔,“再接倒猜——我第三佩服哪个?”
“莫不是昆女中校长?女子做校长,不简单的哦!”见小家伙摇头说“她是女人家”,便改口为“省立师范校长”,小家伙仍摇头。木匠也摇头了:“娃娃家心头想的,大人啷个猜得到嘛!”
“告诉给您家,”小家伙压低嗓门说,“我第三佩服的是我们端仕街木匠作坊的邱师傅!”
木匠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我的老天!你娃儿想到哪点去啰!?”正色道,“我邱木匠不过是个手艺人,私塾只读得一年两个月。我们拿手艺讨生活的,啷个有资格跟大将军大学者相提并论!”
“咋个没得资格?!”小家伙理直气壮抬高嗓音,“您家拿木头雕花,大将军大学者再学也学不成!木板板木桩桩木砣砣到得邱师傅手,”扳起指头数,“大山大水出来啰,百鸟凤凰出来啰,玉兰花山茶花出来啰,知了儿蛐蛐儿出来啰,骑马战将出来啰,吕洞宾李铁拐何仙姑出来啰……啊么喋,好了得好本事!!邱师是全世界最最能干的人,哪个比得了哦!?”喘口气,“还有——邱师又是全世界最会吹笛的人!所以嘛,”极其郑重地做出结论,“全世界男人里头我第三佩服的就是邱师傅!”搂住木匠脖子,“邱师您家永世住端仕街莫走,可好?二天我跟您家学手艺,我两个永世一起吹笛,可好?”
木匠没有回答,只望着孩子一双渴望的眼睛,心窝子里头柔柔软软地感动:这个娃儿怕是跟我邱木匠有缘?这个娃儿他懂得邱木匠……“说嘛,永世住端仕街莫走,可好?”小家伙近乎央告了,“邱师您家说嘛,我两个永世一起吹笛,可好?”
木匠含糊地“唔”了一声,想起家里带信着他返回,阴影便从脸上掠过。
小家伙仍在“邱师说话嘛——”地央告,突然觉察到了木匠眼中潜着深沉的悲哀,便问,“邱师您家咋个不高兴啰?”
木匠强打笑容道:“做了全世界男人里头信儿第三佩服的,啷个不高兴哦!”却有意岔开话题,“信儿你听着,我有个外甥,是我姐的娃儿,家住路南寨子。这娃儿嘛,歌喉最好,唱出歌来中听得很……”
小家伙自然转移了目标:“您家外甥叫哪样名字?有几岁啰?”
“他叫屈儿,跟你一般年岁。”“那,他也要进学堂啰?”
“是哦。他爷爷织布起家,省城置了房,奶奶想孙儿,要接上省读书。过些日子,屈儿就来了……”
“他来了,我两个一道进学堂!”
“要得嘛!你两个一道进学堂,一道读一道写。你吹笛他唱歌……要得要得!”
小家伙不禁雀跃:“他哪日来?”“啊吔——”木匠耸动肩胛,“莫心急嘛,先练你的笛子,练熟了,包管他就来了!”“唦,唦,唦!”小家伙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木匠微笑了。看得出,他把不愉快的东西压进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