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时节,光秃的腊梅枝头有了小小酱色凸起,待到冬末,这酱色小凸起渐次鼓胀为包有腊色花瓣的花蕾。菊花的风光已过去,四季桂、金银花在腊梅吐蕊之前依然开得热闹,夜深人静时,一条小街都闻得到花香。
窗口掩着的成春堂楼上也闻得到呢。
男娃们没有闻香的雅兴,大床上小床上,三个男儿早已睡熟,大的两个磨牙打屁,小的一个在梦里笑着喊小猢狲三三。
布帘那面,爱花爱草的十六岁姑娘却因了米缸又见底难以入眠。撩开布帘一角望着熟睡的三个弟弟,姑娘心头想的是,一日没得三斤米,怎么填得饱他三个男娃“吃长饭”的肚皮?
楼下传来捣药声。姑娘听着。姑娘晓得,药杵药钵的“嗵嗵”声不匀整,是因捣药人疲累……姑娘再躺不住,披衣起身轻脚轻手站到楼梯口,难过地看着灯下捣药的母亲。心头想的是,母亲需拿瘦弱的肩膀去扛五张嘴吃饭的这个家哦……仍是轻脚轻手,姑娘坐到母亲旁边了。拿起木叉搅拌碾过的药,姑娘仿佛没听到母亲说“睡觉去——熬夜不是女娃娃的事”,只顾把搅拌过的药收入大缸。
母亲再次发话:“囡啊——睡觉去!”姑娘“嗯”了一声并不起身。母亲嗓音抬高起来,“咋个不听话?”
姑娘歇了手站起身,却没往楼梯去,迟迟疑疑地细声道:“妈……”
觉到女儿神色不对,母亲望了女儿一眼:“囡有事跟妈说?”
“妈……”姑娘嗓音微微打战,绞扭着自家两只手。母亲疑惑起来:“哪样事这么难开口?”想了想,“米缸见底妈晓得。房租要交妈也晓得。你莫消发愁,妈有办法的嘛。”
困顿着的姑娘终于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想……妈,我想……”面孔涨得绯红,“妈……您家莫如……送我,送我去……去婆家……”
“啊么喋!”母亲大惊,“那咋个使得!囡啊,你说些哪样憨话!?”“我……想了又想……莫如去婆家的好……”
“憨姑娘,你的一片心妈晓得……”母亲含泪了,“你是要省口饭给弟弟们吃……不消,不消!才满十六岁,妈咋个能把囡送走?”
姑娘哽咽着:“妈,您家是太辛苦……太操劳……”母亲挺直了腰杆:“苦是苦点,一家五口过得和和美美的嘛!囡啊,你莫消乱想,踏下心来陪弟弟们再住一年!”姑娘泪流满面点了点头。母亲抚慰着:“许了婆家的女儿,终归是婆家的人了。跟你公公婆婆早有议定,明年十月半过门。家里再难,我这个当妈的也需得备齐陪嫁才肯把女儿过门的唦。有模有样送去婆家,你爹在九泉下才得安心的唦……”笑道,“姑娘家家,急猴猴地闹着要去婆家,好招人笑的哦!”母亲笑得那样爽利,“真真是个憨包姑娘!”
爽利笑声透出的是,这笃信神灵俯首命运的女子骨髓里却不自觉地在争抗——为三个儿子,为待嫁女儿争到更好的前程。
收去眼中泪水,女儿感激且敬佩地望着面前憔悴的中年女子——她慈爱的贤能的刚强的母亲。
冬月最寒冷的日子里,腊梅开花了。开在红梅绿梅之先。寒风中,腊梅枝头那小凸起有了变化,壶把样的酱色花托渐次鼓胀,直到胀裂出包藏在内的腊团,那腊纸样的花瓣便一片一片、谨慎地伸展到寒风中。于是那浓郁的、腊梅独有的清冷高雅香气便盖过了常年不歇的四季桂和金银花。姑娘把几枝腊梅插进香案瓷瓶,燃上香。通个房间立时充溢着供香与腊梅的香。做这事不需母亲吩咐,姑娘晓得母亲的心。
姑娘垂眼合十向菩萨祈福。不多日子冬天就要过去,预感到即将到来的一年对自己、对咬牙支撑着这个家的母亲会是难熬却又重要的一年,姑娘的心不由得发紧。不知为何,总抹不去“会得平安吗?”这个念想……忧心忡忡站到窗口,茫然望着熟识的街面。听到不远处有清细嗓音吆喝“买花哦——”,眼睛便顿到那挽了竹篮的卖花女身上。年龄似与自家相仿?挽着满竹篮的腊梅,手里捧的也是腊梅。
卖花女吆喝着去远了,姑娘的一双眼睛仍追随着那远了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