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虔诚佛门信徒,每月吃斋九日,其中三日为敬奉观世音菩萨。得知“西山”号火轮渡海朝山,便省而又省地挤出款项托人订购船票,准备带信儿进山还愿。可惜这小家伙不争气,丢脱了朝山机会。即便如此,朝山诸项准备依样在进行。
帮母亲准备供品的姐姐不住观察母亲表情,找得合适时机为信弟继续求情——这娃娃连日愁苦着面孔,吃饭都不香了。
见捧起高香的母亲面色安详,姑娘便鼓起勇气开口道:“妈妈,想求您家件事。”
“囡啊,你有哪样事?”“就是……”姑娘把憋在心头的话一连串讲了出来,“男娃娃没有不淘气的,求您家带信儿朝山去唦……”母亲摇头:“你莫帮他说话了……我倒是想带你去,快出阁的大姑娘,上山为自家烧炷香许个愿才好哦……”“莫!”姐姐忙说,“莫费那份船钱,还是带信弟去!十岁以下‘娃娃票’打的对折。”母亲正色道:“我跟你们说过的,心术不正的人去不得!”姐姐莫可奈何叹气,听到楼梯口有小小骚动,转脸瞥见信儿的好友屈儿忸怩着探身楼口,便招手着他过来。母亲以为信儿又来磨蹭朝山,不予理睬。直到听来人怯怯的一声“聂伯妈”,才发现忸怩着走拢来的是屈儿。母亲立时猜到了这娃娃想做什么,便说:“小屈儿,你也来帮他求情唦?”
屈儿低顺了眼答道:“隔日……隔日我阿奶……她老人家要带我去朝山的哦……”
“菩萨厌烦捣鬼的娃娃,你不怕?”
屈儿昂奋起来了:“雀才吃了十板子,我们吃了二十板!聂守信他是自动起来吃板子的!我也跟着起来吃了板子……”乌黑眉毛底下一双亮眼扑闪扑闪,“聂伯妈您家说,我们可还算是捣鬼的娃娃?”
母亲表情渐次柔和,却没有给求情者任何答复。
两位朋友闷闷不乐地立在闹市大街拐角处,眼巴巴瞧着“西山”号火轮的招贴广告。广告下头,轮船公司职员扬着铁皮喇叭筒,喊叫得抑扬顿挫:
新式火轮——大洋船!朝山还愿——当日还!漂洋过海——好风光!买票请到——三牌坊!
到得三牌坊,两位朋友羡慕地瞧着牌坊底脚售票窗,争先恐后买票的人在窗口排起了长队。两位朋友先是并排站着看,隔下信儿扭转身背对屈儿了。
“聂伯妈……她还不准你去?”
“是呢嘛……我妈她说一不二,定下的事莫想改……算啰,你跟你家阿奶去就是……”
“好可惜哦……我两个一道去该得有多好!”眼巴巴干瞧着喜滋滋拿到票的人,小家伙明白那神气的小火轮自家是没得指望去坐了……沉重地叹口气,掉转身往回走。
并不明亮的洋油街灯在他前头后头一盏盏亮起来……朝山日子近了。母亲为菩萨挑选的,既尽了心意又不昂贵的供品放到香案上。姐姐帮看母亲从箱子里取出陪嫁过来的、年节时才上身的绛紫贡缎高领团摆袍裙,这衣装在衣箱里板板札札收存得仔细。
三个男儿皆未起床。因了朝山跟自家没有关系,小家伙缩在被筒里懒得过问外头的事。懒得过问,却又禁不住竖起耳朵听眯起眼睛看。他生自家的气,扭转身躯拿指头堵耳朵。偏是堵起的耳朵还是听到了母亲吩咐姐姐“把那件雅布衫子喷点水,熨平了——”,又听姐姐问“哪个穿?”
小家伙心头一动,堵耳朵的手指头便松开,屏住气息听到母亲说:“还有哪个?”心室便“怦怦”发跳。被子撩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脸,小家伙不敢相信地轮番朝母亲和姐姐看。
姐姐笑着拿手点他额:“憨包娃娃——妈妈带你去啰!”小家伙口中一声“啊吔吔——!”两只脚板向上一掀,盖在身上的薄棉被便云片似飞到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