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充便以举荐贤人不计前嫌的高贵姿态,向晋武帝举荐任恺,说任恺这人哪,忠贞,正直,有识人之能,可做衡器,如果他要是做吏部尚书,为陛下选举官员,那肯定是四海精英荟萃朝廷,人尽其才,野无遗贤哪!
晋武帝还是没有长进的糊涂,不大分得清谁是拆大厦者,谁是建大厦者。一听贾充的举荐,眉开眼笑(也不知他笑什么),说,爱卿真是胸怀广大呀,举荐得人,立马下诏,任恺不做侍中了,去做吏部尚书——人力资源部兼组织部部长。
好大的一个官!可他从此离皇帝远了,贾充、冯、荀勖严严实实地把晋武帝包围起来了,谗言像流水一样整日浸润着晋武帝。任恺被他们踢走了,下一步就是罗织罪名,给他泼脏水,把他拔根儿。他们向晋武帝密告任恺豪侈,并且僭越使用皇宫里才能使用的食器。贾充又指使朝臣王珪以此罪名来弹劾任恺。豪侈也还罢了,西晋一朝的风气豪侈到糜烂,晋武帝也并未因此而治谁的罪,他本人不也是帮着自己的舅舅王恺与石崇斗富吗?可这吏部尚书竟然豪侈到用起皇帝、后妃、皇子、皇孙们吃饭的家伙什来了,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王朝,这也是大罪。晋武帝还没等核实情况,就把任恺的吏部尚书给撸了。
这些御器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仿制品,还是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得让认识这种御器的皇家厨子们检验一番。厨子们睁开被皇家酒肉养足的慧眼,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终于看出了这是任恺的妻子——魏明帝曹叡的女儿齐长公主嫁任恺时明帝所赐的御器,那资历比晋朝御膳房中的盆盆罐罐还深呢!它们是前朝的荣耀,与本朝无关。
御器虽然不是从司马家的锅台边和碗架里顺走的,可晋武帝还是面沉似水,心中厌恶。一个倒台王朝遗留下来的末世公主还敢跟当朝的皇家一样使用御器,这虽不是罪过,也是对当朝皇帝的大不敬。你有御器如何?你最好把它藏于密室,窑于深土,别拿出来瞎显摆,好像怕别人忘了,你来自另外一个朝代——魏。魏的光芒不能被晋所留恋,旧香频嗅是对新王朝在心理上不认同么?哼!
御器事件是查清了,任恺被免掉的吏部尚书可没恢复。任恺后来官职起起伏伏,终不得志,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自己便放纵起来,整日饮酒耽乐,半世忠臣,不知不觉毁于贾充之手,年六十一岁抑郁而亡。
“处身孤且直,遭时坦而平”在任何时代都很罕见。不只是晋武帝,所有的人都喜欢听谗言。听谗言的本性与生俱来,不同的是清醒的人,能对谗言有一定的抵制能力。
贾充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不声张,不造势,让朝廷毫无震动地,让晋武帝豪无痛痒地,把晋朝中的正派的臣子,一个个拔刺一样地拔掉,让整个朝廷充满邪佞之气,让晋武帝时代的政治生态一天比一天腐朽,一天比一天败坏。
贾充在伐吴之战中虽身肩重任,却畏首畏尾,丑态百出,在势如破竹的伐吴洪流中,他起的是阻挡、反对、滞碍的作用。并想借此机会除掉与他意见相左的朝廷上另一名臣张华。只是未得逞罢了。他在伐吴之战中,没有功劳,日后论功行赏,晋武帝对他的赏赐却颇为丰厚。
贾充此人一无忧天下之志;二无浩然正气;三无广厦之材。三百多年后唐代房玄龄主持所修的《晋书》中对他的评价是“贾充凶坚,怀奸志以拥权”,这个评价是公允的。可就是这个“凶坚”从追随司马懿、司马昭开始到太康三年(282)死去,一直都是西晋的第一宠臣、“能臣”、“忠臣”,从司马氏集团的干部路线和用人标准上看,这个王朝从建立那天起,迅速灭亡的命运就已在它的基座中了。新王朝从旧王朝带过来一团团腐肉,它的肌体上没有什么新鲜血液,散发出的臭气笼罩着帝国大厦,注定它的福祚不会长久。
八、贾充家事混浊
贾充的家庭生活也很有故事,贾家的家庭生活也是西晋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在处理家庭关系上亦看出贾充的混浊奸狡与绝情。
贾充共有两位妻子,第一位妻子是李婉,她为贾充生下两位女儿:贾荃、贾浚。李婉不但能楼中萦楚练,机上裂齐纨,还能吟诗作赋,属辞清丽,婉转深情,浓郁真挚,贾充自叹不如。李婉的父亲是中书令李丰。司马师秉政时,在朝廷飞扬跋扈,在皇帝曹芳身边安插的都是自己的耳目。李丰也是司马师让他做中书令的。司马师本以为他也是自己众多鹰犬中的一只驯服鹰犬,不待耳提面命,就该乖乖为主人效劳。可这位李丰偏不,他做了中书令后不亲近司马师,偏亲近皇帝。孤寂的皇帝每日里像位麻风病患者一样,被冷落在一边,有与共语者,都是表面应付之词,难得有推心置腹之人。这回从天上掉下来个李丰,与皇帝言语契合,真乃大快平生。被罩在“铁罩子”中的皇帝与李丰交流起来,如铁罩忽开一隙,有清风徐来,有光亮跃进,自然会抓住李丰不放。李丰“在中书二岁,帝数召丰与语,不知所说”。
此时最着急最懊恼的人当然是司马师了。皇帝曹芳与中书令李丰在密室中肯定是在议论自己,议论中一定夹杂着大量的不满与灾祸。司马氏集团秉政以来,魏室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可见的,不允许有一点“阴谋”势力(包括皇帝在内)在其不可控的角落里生长。司马师很恼火,按一般规律,李丰与皇帝密谈完毕,就该在第一时间内向司马师做汇报。现在司马师权力的触须出现了死角,他岂能容忍。李丰你不是不向我汇报吗?好,我降尊纡贵去问你,你们到底密谈了些什么?无论司马师怎样诘问,李丰就是秘而不宣,实在追问急迫就东拉西扯敷衍司马师,那嘴巴严实的程度等同于一个死人的嘴巴。
司马师是暴躁的也是残忍的,他见自己无论如何也撬不开李丰的嘴巴,想我让你做中书令的目的是让你给司马氏当狗,你不当狗,且与皇帝一条藤,我留你何用?于是在一次李丰同皇帝密谈完后,残忍的司马师抡起手中大刀的刀镮向李丰的脑袋上捣去,一下、两下、三下……李丰就这样活活被司马师捣碎了,捣烂了,捣死了,李家也被夷三族。而此时已嫁入贾家生下两个女儿的李婉,坐父罪,虽未被问斩,也被流徙远方。李婉服刑去了,贾充肯定得再娶娇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只看到孟姜女、王宝钏等节烈女,可没发现有什么节烈男。贾充就再做新郎,娶进了丑媳妇郭槐。这郭槐可不是等闲人物,于国,她为西晋王朝生下了断送其大好江山的皇后贾南风;于家,她间接害死了自己两位亲生儿子,早早使贾充绝嗣。郭槐的性格特点是悍而妒,贾充着实惧怕这位郭氏女。郭槐嫁给贾充后,生儿曰黎民。高官家庭,孩子一定不是母亲的奶水哺育大的,乳汁如血,贵妇惮为之,定要请乳母哺育幼儿,贾充之家自不例外。小孩子喝谁的奶水就会和谁亲热,人伦大道他还不懂,哺育之恩原始本能就已知晓,黎民与哺育他的乳母亲似母子。一日贾充下朝回府,保姆抱着黎民站在院子中,三岁的黎民见父亲归家,踊跃喜笑,贾充也很高兴,上前抚摸逗弄儿子。远远地站在厅中的郭槐不想丈夫是在与自己的儿子戏弄,还以为是贾充与乳母在做狂蜂浪蝶之事——自己心里不净的人往往把别人想得都很肮脏。郭槐大怒,立即将乳母拘到前庭,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气绝身亡。三岁的黎民经不起这么大的变故,他恋念乳母,日夜啼哭,不久发病死去。黎民死后,郭槐又生一男,稍长,复为乳母所抱,贾充又父爱充溢,一日用手摩挲儿子的小脑袋,这一动作又被郭槐所见,以为贾充旧病复发,和乳母又做风流之事,便把这个乳母也杀害了。弟与兄同样,亦因思念乳母而亡。两条青青幼孩之命,皆为亲母所害,黄泉路上倒不孤单,亦好相扶相携,啼饥号寒地寻找自己的乳母。
郭槐连杀二位乳母,连丧二子,贾充依然对其纵容,无所规劝,悍妇、妒妇面前如秋虫,这是何等家风。贾充之浊从进朝廷到家中,一浊到底,比较具有连贯性。
晋武帝登基时大赦天下,李婉回到了洛阳。问题来了,不让她回贾府,她还是贾充之妻,虽然坐受父罪流放,并未因自身妇德有过被休弃。让她回贾府,这郭槐如何能容?晋武帝知道贾充之妻郭槐的凶与妒,为了给李婉一个合理的归宿,特下诏允许贾充置左右夫人,接李婉回府。贾充的母亲与李婉感情一向很好,为了不让李婉在外孤寂飘零,灯盏下抱影独坐,月光里只身徘徊,叮嘱他一定把李婉接回来,阖家团聚。
贾充对李婉不是没有感情,李婉劫后余生初回到洛阳时,与贾充有过一次见面,二人还作了一首《定情联句》诗: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
此诗由贾充领起,采取的是一人两句一韵的方式。那时的贾充还不是只顾今日罗裙在前,不管他日红袖风霜的无情郎,他对李婉的情丝终身都不会断。可他是个猥琐的男人,贾充在鼓捣任恺、庾纯这帮正直的臣子,有的是鬼心眼儿,心眼就是力量,不把正人君子鼓捣下台,他寝食难安。一回到家里,见了郭槐,他就一副奴才相了,什么都得听郭槐的。郭槐一听皇帝下诏让李婉回贾府,大怒,挽起袖子就数落起贾充,你制定法律,在皇帝面前有脸,让司马氏禅代,将朝中的正直大臣往死里整,把丑女儿包装成太子妃,都有我的功劳,她李婉干什么了,能和我齐肩并头称夫人?贾充在郭槐面前本来气势就低,经她这么一数落,气势更是一落千丈。忙不迭请皇帝下诏,说自己才疏德浅,根本不配置左右夫人,哄得郭槐平稳才是上策。
贾充装模作样,出资在洛阳的永年里为李婉筑室一座,誓言至死再不相见。李婉所养二女贾荃、贾浚叩头泣血请贾充看望母亲,贾充置之不理。不久,贾荃(齐王妃,司马炎同母弟司马攸之妻)因父亲之无情无义,母亲之孤苦无依,忧愤而亡。贾充爱郭槐所生之女,难道不爱李婉所生之女吗?在郭槐的淫威下,他的伤女之痛都得咽在肚子里。晋武帝呢,做事更是反复无常,属于转轴形皇帝,昨日下诏书让李婉回贾府,今日郭槐一闹腾,晋武帝又下了一道诏书,断李婉永远不得回归贾府。晋武帝心中到底坚持什么,反对什么,没标准。西晋其实就是一个没有标准的王朝。
有时胜利者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照说郭槐已经把李婉从她的生活中完全彻底地清除掉了,从此一个是威赫赫的宰相夫人,一个是幽巷重门里的无名女子,自家过自家的日子,两不相干。可郭槐心里又痒痒起来,非要看看这贾充的前夫人是什么模样,以自己现在这样的高官夫人之华服丽饰,之车马随从,到永年里李婉的空荡荡厅堂里炫耀一番,定会给李婉一种心理上的威慑,在气势上把她比下去,让她心服口服,让她彻底变蔫变傻,看看只有我郭槐才配做宰相夫人。不见李氏一面,郭槐总觉得自己的胜利之中欠缺点什么。不叫对手傻眼的胜利那叫啥胜利。
她和贾充讲了自己的想法,郭槐的寒酷凶悍,李婉的蕙质兰心在贾充的脑子中猛烈碰撞起来,贾充连忙摆手,劝她千万别去,郭槐不解,再三追问原因,贾充只得以实相告:“李婉是位很有才气的女子,你去了不如不去。”贾充说的是实话,李婉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人,不用华服丽饰,车马随从做背景,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诗,一株兰,这种美是从女人生命内部散发出来的。郭槐不听,我贵为宰相夫人,女儿又是太子妃,天下女人除了皇后,谁敢与我有一比。郭槐金玉满身,盛装威仪而去,踏上永年里罕有车马行人的青苔路,气势还挺旺,信心还挺足,待到敲门入户,李婉出迎,一朵芙蓉临波映水,淡雅媚姿浑然天成。郭槐一见李婉如此风姿气度,脚都站不稳了,本是来震慑李婉的,却不料自己却先施礼拜伏在地。回家后又羞又气又怕,对自己在李婉面前表现欠佳很后悔,牙疼了好多天。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派了个专职侦探,天天跟着贾充,怕他哪一天下朝直接去了永年里。
贾充至死再未与李婉相见,李婉有诗及《女训》流传于世。郭槐除贾南风外,尚有一女贾午。这贾午可谓是一风流女子,自由恋爱的先锋人物,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著名的“韩寿偷香”的故事。贾充任司空时,手下有一司空掾名叫韩寿,此人“美姿貌,善容止”。贾充每次摆筵席宴请他的僚属们,贾午则在帘幕后偷看,见到韩寿这位帅哥,情窦大开,便问仆人们谁识此人。恰好有一婢女,原是在韩寿家做佣工的,告诉贾午此人来历。贾午一点相思,发于寤寐,万般自家难解。婢女去故主人韩寿家,将贾二小姐欲巫山云雨之意说与韩寿,又夸赞这位贾二小姐“光丽艳逸,端美绝伦”(存疑,其姐贾南风为黑短丑,两人为何差之千里)。韩寿一听,喜从天降,府主的二小姐看上了他这个幕僚,他可谓一举两得,既可温香在抱,又可于仗人的荫蔽下,快快升官发财。婢女为贾、韩二人牵线搭桥,韩寿夜入贾府,二人成鱼水之欢。这韩寿劲捷过人,每次都是翻墙来往。庭院深深,花稠柳密,贾府人并不知贾午已向韩寿投怀送抱。只有贾充觉得女儿近来花开两颊,喜上双蛾,畅悦异常,心中暗暗惊诧。